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这个大年三十儿,老爹离开了。许飞愿意相信,这是他的选择。
其实关于这次离开,似乎早有预兆。只是身在幸福中的她,并没有察觉。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
老爹把那把旧吉他送给了程宇非。那是陪伴他多年的存在,就像老妈一样,上面,还刻着他们彼此的名字。
三十儿早上。难得的大晴天,天蓝得仿佛画上去的似的。许飞从自己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光着脚踩到地面上。三两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带着寒意的空气顺着开着的窗户流进了屋里。
许飞有种想流鼻涕的感觉。就是那种鼻子痒痒的,却像吸食了什么神奇宝贝一样的感觉。就是这么美妙的冷空气,和秋天的傍晚,老爹的吉他弹唱一起,位列许飞人生中最心动的时刻。
每当这种时刻,她都会觉得,活着真好啊。
就这么站在窗前,呼吸着,再深呼吸,呼吸,深呼吸,如此反复。直到胸肺间满是清新中带着点寒冽的气息。许飞将窗户关小一些,趿拉上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开门,就听到厨房传出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看来,老爹已经起了。
许飞晃到厨房,大声喊道:“早!”中气十足,还满载一股喜气。
“早。”老爹回道。他的声音低沉,却令人格外安心。
许飞渐渐有些心跳加快。也许是因为厨房里面实在是太热了,热气扑鼻。
但她稳了稳一阵狂跳的心,没有转身走开。
就靠在门上,一边看着老爹忙碌,一边陪他闲聊着。
“除夕嘛,除旧迎新。”老爹的声音比平时要温柔一些,只听他笑着道:“传说有一对儿兄妹。兄叫夕,妹妹叫年。凶兽夕专门吸食人世间的恶,所以每到大年三十儿这一天,都会被妹妹年除掉,所以又叫除夕。代表除掉了过去一年的恶。而妹妹年,则代表来年的美好。所以,人们常说迎新年,就是这个意思。”
“好故事!”许飞问道:“爸爸你说,夕和年应该感情很好吧?只是一个代表恶,一个代表善而已。”
“你相信他们感情很好,他们就一定感情很好。”老爹抬起头,看着许飞的眼睛,道:“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
“重要的是,我相信什么?”许飞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末了忍不住道:“老爹,故事你都讲过好几遍了。”说完这句,许飞自己先乐了。
老爹听她这么说,也跟着乐起来,父女俩傻乎乎地对笑了好一阵。等两人终于不再笑了,只听老爹轻轻地道:“故事就那么多。都已经讲完了。”
“你说什么?”许飞追问道:“老爹你说什么,我刚没听清。”
“没什么。”老爹又道:“如果你妈妈在,这会儿肯定又要忙着换衣服了,新年当然是要穿新衣服了,而且要穿红色的。”
“啊对。我怎么给忘了。”许飞一拍脑袋,道:“我去把咱俩新买的衣服找出来。”
“去吧。”老爹一边点着头,一边道。
许飞赶紧转身到老爹房间,把给老爹买的新运动服找出来,红色的。又来到自己的房间,翻出了自己的那身,也是红色的。同款,跟情侣装或亲子装似的。
拿了新衣服回来,许飞道:“赶紧换上。晚点要除夕了。”
老爹一听除夕,笑了。伸手接过自己那身。两人都就地换了。老爹连里面的秋裤都是红色的。许飞倒是穿了身紫色的内衣,不是红色的。
换装后,两人看向彼此,又都乐了。
“你妈要在。”老爹忍不住道:“肯定不会买这么两身。她肯定会说,大过年的,穿什么运动服。你们以为是亲子运动会吗。她肯定要给你买裙子,还得是红裙子。”
许飞点了点头,道:“要是老妈在,我肯定逃不过穿裙子了。”
“你还想逃?美得你啊。”老爹笑得一脸开心,眯缝着眼道:“不把你打扮得连你自个儿都认不出,她就不是你妈!”
“有这么夸张吗?”许飞小声地质疑道。
“嗯。”老爹忙点头,满脸肯定地道:“有,非常有。就以你妈那爱美劲儿,你肯定是要被好好打扮的。就算是男孩儿,估计也逃不过。”
“我去。”许飞忍不住爆了粗口,连男孩都不放过的老妈,到底是有多凶残。简直难以想象啊。还好老爹不这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这样对你吗?”没想到老爹开口问道。
许飞一脸狐疑地看过去,摇了摇头道:“说明老爹你是个正常人。”
“NoNoNo!”老爹摆了摆食指说道:“我是要让你妈知道,她不在,我们是什么样子。”
“呃。”
“以后。”老爹又接着说道:“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照顾好自己。就像你老妈不在,我们照顾好彼此一样。知道吗?”
“呃。”许飞道:“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你放心,我去哪儿,都会带上你的。”
“爸爸总会不在的。”许是许飞的表情愈来愈凝重,老爹补上一句:“谁让你比我要年轻呢!哎,以前总跟你呛声,不让你喊我老头,可到底是老了。”
“才不老。”许飞道:“老爹还年轻哩!”说完,许飞上前几步,从后面抱住老爹。
她忽然觉得,老爹的腰居然比想象中的瘦好多。仿佛在她印象里,老爹还是那个背着她的腰背宽厚可靠的长者。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山岳一样的男人,已经没了从前的雄伟矫健。
“你长大了!”老爹放下勺子,转过身,也抱住许飞道:“你长大了,爸爸当然老了。”
许飞的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她甚至还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许是不想承认,是人都会老去,也终将会死。可是,不承认,不代表就不会遭遇这一切。
是人都会老去,也终将会死。然而,是人,都不愿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以往聊过的话题,翻来覆去的,也没太多新意。
那天,具体都聊了什么,如今许飞已记得不十分清楚了。
她只记得,自己流了泪。被老爹用手擦干。老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她好像怎么都想不起了。
后来,做完饭。老爹回了屋。许飞将饭菜盛出,去叫老爹吃饭。她以为如往常一样,老爹只是回屋吃药,或者是眯会儿。
他确实是睡着了。
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当许飞推开门,轻轻地叫着老爹时,他却再也听不见了。
从此,再没有人可以回应,这一句老爹。
从此,他只活在她心里了。
这个年,还是许飞和老爹一起过的。
许飞没有动老爹的身体。他还穿着那身大红色的运动服,好像要去开亲子运动会一样。他还躺在那儿,躺在卧室的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许飞也还穿着那身运动服,大红色的。吃饭的时候,许飞像往年一样,留了老妈的位置,只是这次,还在旁边留了老爹的位置。这一回,只有许飞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老爹的厨艺一如既往的好。没因为年三十儿变得更好,也没因为其它原因而变得不好了。
大骨头还是鲜香味美,骨头上的肉全部脱落,煮碎,沉进汤汁里。米饭也还是一样的软硬适中,干吃可口,拌汤也可口。
许飞一口一口地吃,像是要深深地记住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她从小到大吃了无数次,只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她控制不住地,一口嚼了又嚼。她恨不得,就这么一直嚼下去。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那样,她就可以永远吃到这个味道,而不是只能回忆它。
饭凉了,汤也凉了。
许飞仿佛听到了老爹的声音:吃这么慢,都凉了怎么行。快点吃啊。
好,我快点吃。许飞把锅里的饭整个扣进了汤盆里,拿汤勺胡乱拌了几下,就往嘴里巴拉,我吃我吃我吃。
我吃。眼泪掉了下来,掉进汤盆里,和着米饭一块儿被吃掉。
不哭不哭不哭。我不哭。许飞拿衣服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接着吃。
眼泪还掉。再擦,再掉。擦,掉。好像总也擦不干净。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难不成黄河跟她身体的管道接通了吗。
饭,吃完了。许飞想洗碗,让老爹歇一会儿。今天她勤快点,主动多干点活儿。但她站不起来。好像继眼泪流不尽之后,她又得了某种软骨病。她是真的想站起来,想干活,想洗碗,想帮老爹收拾屋子。
老爹不是说,除夕,除旧迎新吗。她要帮老爹扫尘除夕啊。
她以后一定要多干活儿,她再也不欺负老爹了。她长大了,她懂事了。这回,是真的。她真的长大了,真的懂事了。是真的。
老爹,你相不相信我。我真长大了,我真懂事了,真的。
许飞一遍遍哭着,喊着。她这回没喊妈妈了。老爹不要再吃醋了好不好。以后,她都喊老爹。
老爹,老爸,爸,爸爸,爸......
别不理我,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三十儿这一天,许飞没有联系任何人。她关了手机,只和老爹,呆在一块儿。
下午,她扫了尘,清了灰。家里面焕然一新。
最后,她给老爹擦了脸。
老爹的皮肤已经没了往日的温度,许飞强忍住眼泪,没让它们就这么掉到老爹的脸上,和身上。
到了晚上。许飞也和往年一样,开了电视。电视里面,春节晚会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她拿出了之前买的仙女棒和窜天猴。
“老爹,晚会儿还没开始,咱们先玩仙女棒吧!”许飞朝屋里喊道。
好啊。
她好像听到了老爹的回应。她赶紧跑到阳台,把所有的窗户打开。冷空气一下子呼啸着往屋里翻滚着,大有排山倒海之势。她赶紧又跑回屋儿,把老爹那屋的房门关了。她怕给老爹吹病了再。本来就挺孱弱的身子骨。
只好隔了门道:“开始点仙女棒咯。你睡醒了就赶紧起来。要不,我自己都玩儿完了,没你份了。”
这就起来。臭丫头,你给老爸留点儿。
她擦了擦眼泪,跑回阳台,点起仙女棒。冷风太大,打火机点着又熄灭,点着再熄灭,如此好几次。
让你不给老爸留。这回好了吧,让你点不着,哼。
老爹,我都给你留着行吗?我就点一根。
在心里面刚说完这句,擦的一声,居然就点着了。风好像是比刚才小了,又好像是没小。
许飞赶紧拽了一根仙女棒出来,点着了。朝着屋里的方向,一圈一圈地挥舞着。
就像是小时候,她和老爹一起,除夕夜点仙女棒。她起初不敢,是老爹扶着她的手一圈圈摇的。后来,她不怕了。就跟老爹抢起来了。
那时老家还有个小院子。两人满院子地跑,一人抢了仙女棒,就赶紧点了跑。另一个也不管还有很多,非追着抢。院子里响着的,都是他俩的嚷嚷声。
“小混蛋,让你跑!看我追着你,要你好看。”老爹总喜欢吓唬她:“一会儿夕出来了,第一时间就把你给吃了。因为你不听话,凶兽专吃那些不听话的孩子。”
“你骗人!”那时的许飞,声音还清脆得很:“根本没有什么凶兽。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你是坏爸爸,专门骗人!”
“谁说我骗你了?”老爹掐着嗓子装模做样道:“你看看你后面,现在是谁?你看看,我是谁?”
许飞中断了回忆,忍不住向后看去。
什么也没有,这一次,老爹没在她身后。只留她一个人,手里面拿着根燃尽的仙女棒,满心雀跃地准备点一支窜天猴。
现在她不怕了。小时候,她最怕点窜天猴了。仙女棒在老爹的带领下不怕了,但窜天猴不行,那玩意儿嗖的一下,就蹿的老高。她总怕把她也给带跑了,跑那么高再掉下来,肯定会很疼。
所以她不敢。始终不敢自己点那玩意儿。
于是每年除夕夜的固定项目就是,两人满院子满屋子地抢仙女棒。然后是,许飞看老爹点窜天猴,一个接一个,点完全蹿天上去了。
老爹说:“这是给你老妈发信号呢。晚上睡着了,你看看能不能见着她。如果见着了,就说明她收着信号了。”
有趣的是,每一年的除夕夜,她还几乎都能梦到老妈,老妈每次都穿着那条红裙子,拿着朵月季花,走向她。把月季花,送给她。
醒来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一次都没哭,因为那是她和老妈难得的团圆日。
电视里面,主持人喊着10,9,8,7,6......
许飞进了老爹的屋儿,说道:“今晚我们一家三口团圆。”
她把所有的仙女棒都拿了进来,翻了个汤盆出来。就接着汤盆,擦的点着了打火机,再点着仙女棒。
霎时间,火花四射。许飞就接着盆摇着,一圈又一圈,一根又一根。
好看吧?这回,都给你点了。
好看!
那天晚上,许飞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几点睡的。也许是点完仙女棒之后,也许是临近凌晨前后。
而最让她惊讶的是,那天晚上,她既没有像往常一样,梦到老妈,也没有梦到老爹。
她很失落,又有些生气。她想着,难不成两个人刚团聚就跑去过二人世界了?居然连再见都没和她说一声。
简直重色轻女!
第二天,大年初一。
胡静来了,魏安也来了。陆思瑶来了,陈可也来了。尤达来了,徐凯也来了。还有程宇非。
大家似乎都很沉默,因为再多的语言,也没有事实更让人无力。他们帮她一块儿,把老爹送到了火葬场。
一起举行了火化仪式。
当火光渐渐吞噬了老爹大红色的身影,当那抹大红色终被燃烧殆尽。周围响起了大大小小的抽泣声。
只是这一次,许飞却没有哭。
她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作为女儿,许飞手上捧着张老爹的黑白相片。
周围的哭声儿仿佛和火光一起,都远去了。只剩下一片寂静。
许飞低了头,仔细地端详起这张老照片。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
准确地说,她确实从没见过,从来没有。也或者,在年幼无知的岁月里,偶尔见过,但并没储存进表意识里。
这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老妈穿了条长裙子,裙子的颜色大概是红色,又或者是粉色的,因为黑白照的原因,看不十分清楚。只见她笑得很灿烂,好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
而她身旁站着的老爹,模样俊美,竟比老妈还要美。许飞从来没想到,总有一分老态的老爹,模样周正却显得十足寻常的老爹,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美。
她不知道能用什么去形容,也不必再形容。因为她终于明白,那样耀眼的他,在母亲死后,就跟着母亲一块儿-
离开了。
留下的,只是有着拳拳父爱的父亲而已。而这个父亲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抚养他们的孩子长大。
不再是俊美的男人,不再是深爱着妻子的丈夫,只是一个父亲。
而这个父亲,如今完成了使命,也-
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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