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阅者

作者: Lolonois | 来源:发表于2018-04-27 06:35 被阅读0次

    不知自何时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休不眠。一间小屋内,我坐在那张满是划痕的木桌前,用朱墨批阅着纷至沓来的文字。

    小屋周围长着几株我无暇照顾的红扶桑,屋前是一条宽阔到望不见对岸的江,常常白雾弥漫。稀疏的芦苇即使无风时也倾着身子,像是对什么无形的神明低下头去。屋后有一方池水,被洗笔时晕开的红墨染上了血色。天和云的倒影,自上空掠过的飞鸟,都停留在这神似无眠的晚霞辉映之中。

    苇叶结了霜又褪下,扶桑凋谢又盛开。时光仅在我看到的这两样事物上留下过痕迹。

    总有一叠文本出现在桌子的一头,随我一份份拿走,却从不减少,总会有新的内容。另一叠是我刚刚批改过的,不多,又永远不显得增加过。谁会审阅我的批改?我不知道,也不必考虑这个问题。我在尽一项使命,只要还有新的文本出现,就不能停下,如是而已。

    先是奏疏,不知不觉间又有了考生的试卷。改过年号,换过天地,不变的只有我,勾画着那些被时人苦思冥想过、浏览过、批改过,又终将被忘却的文字。

    我隐隐知道这仅是大千世界浩如烟海的文字中,不太重的一部分,但这是文字与规则智慧最紧密的结合。下笔时,每个书写的人都将时刻提醒自己:他们必有读者,而且是极严肃的读者。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频频举笔而放下的为官人。当九族命运系于一言,纵你有千般思绪,每个出自一腔热血的字也都要付出太深重的代价,最终往往是在无奈中将欲说之辞,落成了应讲之语。

    你唯恐词不达意,落笔时又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文字比起所思所想,太过苍白无力,像极了你早已听厌的金玉良言。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言辞,能用来感动谁?你回想起自己也曾有文章倚马可待的年岁,那时即便人声鼎沸,你挥墨也未曾犹疑;而今,你恨不得藏入深不见底的地下,因为本就困难的下笔,因嘈杂人声,更添了说不尽的焦躁。为何无法以手写心?你自问。曾经,缘自写得太少,但如今,是因为已写得太多了。

    也见过些一闪而过的文字,载着疾呼与热泪。但我只能眼看着那一张张表情鲜明的脸,瞬间隐没入神色僵硬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不通过字迹和署名,便难以辨认这无数内容相似、口气相近的话语究竟出自谁口。

    几千年,似曾相识的天降吉兆,似曾相识的民间疾苦,似曾相识的明争暗斗,波澜不惊又暗流汹涌。似曾相识的告急,随后,似曾相识的片刻沉寂。棋盘反转,再从头,像一场循环往复,永不终结的梦。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在时漏令人心惊的沙沙作响中焦头烂额的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你的苦楚,你的徘徊,你的壮志,本该通过你的笔尽现我眼前。可惜我所见,除了寥寥数位能在命题镣铐下恣肆挥笔的天才,几乎尽是想要倾诉,又不能将话道尽,被一层心与手间的高墙阻隔的可怜人。我知道,你在隐藏着颤抖的行笔中,带着敬畏和近乎孤注一掷的绝望,奋笔疾书,却写下一行行不像出于自己的、片面又不洒脱的文字,在心中哭喊着:本不该如此啊!

    后来,就连这深藏的哭号,也淡作一团墨渍。自某日起,上万张考卷上,只有用黑、密、方、紧的书体写就的几乎雷同的内容,空洞地回响着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呓语。

    我感到自己做着一项可悲的工作。我本该了解你,甚于你在纸上表达的自己。我想拥抱你,安慰你,却只能勾画这些满溢着遗憾的碎纸片。

    我已缄默了许久,偶尔叹息,慢慢就连这叹息也陌生了,不像是我发出的,而像是从这间屋子的各个角落渗出,漂浮在空气里,附着于一叠叠纸上。

    近来,我批阅过后的奏疏与试卷不再减少。于是每天,房前屋内都会堆起一座小小的纸山。搬动书卷时,我总算有了片刻闲暇,向朱红的池水望去,我看到面无表情的自己。记得读到过水中映出异象的记载,不知我的倒影,是否正被某个若干年后、远在千里外的人端详着。不知看到我的人,是否在做着异于我的工作…

    渐渐地,新出现的文本中,再无试卷的踪影。

    许久以来,维持着殷红的墨色变浅了,如今只剩淡淡的粉,我心里升起了一种预感。终于,在一份奏折的末尾“为此谨奏请旨”处写下最后一笔批语时,那淡粉的笔迹猛地燃烧起来,化为灼目的鲜红,窜出纸面,变成一团火苗,满意地品味着祭礼似的,瞬间吞噬了那张上好的素纸。火焰沿着划痕,燃起了整张木桌。我并未慌乱,但还是匆匆走出了屋子,却毫无带走哪怕一张纸的想法。

    是夜,我矗立于江边,看着自己的屋子——一间纸仓库——被火吞没。一开始,仅仅是安静地燃烧,仿佛只是那几株扶桑一夜间长大,温柔地用红色的花瓣环抱住这间房子。

    不久,我听到背后江水发出异样的声音,芦苇沙沙响动。

    是靠岸的船,是人。

    一群乡民模样的人,拿着灭火的器具,跑下船来,在熊熊燃烧的木屋与江水间来回奔忙。一个少年路过我身边,也许是感到我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问道:“我们向来以为这边没人住,直到这次着火。这里就你一个人?”

    我想说话,张了口才发现自己一时竟发不出声来,只好点点头。

    “这片空地除了水和草啥都没有,你靠吃什么过活呢?”

    “花和纸。”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勉强出口的声音非常微弱,连我自己都听不分明。我比划着解释了几次,才让他明白。歪头看着我,他好像在思考,我到底在逗他玩还是说了实话。

    片刻后,他决定不再让这个无谓的问题困扰自己,大人似的拍拍我的肩:“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吓得够呛,也一连好几天发不出声来。你有不少家当在屋子里吧?别怕,我们一定帮你把火灭掉,你先在这儿缓缓吧。”说着,拎起手边的水桶向火焰跑去。

    有水的缘故,火烧得响了,毕毕剥剥地爆裂着,不时有火星飞到空中,又消失于黑暗。起风了,火烧得更旺,焰尖不住颤动,纸屑随风飞舞。好像某处烧断了,房子轰然倒塌,声音之大,对于听了太久风声水声的我来说,简直震耳欲聋。火的怒吼和人们的呼喊连成一片,第一次离我这样近,就在耳边作响。我的眼眶湿润了,心跳急促嘈杂。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像个因隆隆雷声而感到害怕的孩子。

    待少年又一次跑过身边时,我拦下了他。

    “怎么了?”他问道,眼睛却不住望向那团烧得越来越烈的火。

    我吃力地想说话,却被更大的声响淹没。他有些焦急,我想打手势,却没法使他明白。

    “你想说什么?”他只有大声喊叫才能使我听到,“先等等,灭了火再来和你讲!”他再次跑向大火。

    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量喊道:“等等!”

    他惊讶地回过头来。

    “房子里…没有值得救的东西。别扑火了,除掉附近的草,别让火烧远。这点东西…不值得你们拼命。”断断续续喊出这些话,从少年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懂了我的意思。

    再无多余的力气,我瘫坐在地上,向他苦笑着点点头。

    待火熄时,已是黎明。原来的屋子与成堆纸张,除去一片焦黑,已了无痕迹。我站起身,看到人们用于扑火的水在低洼处汇成了清澈的小潭,倒映出一片映着朝霞的天空。

    结束了。我心中无悲亦无喜,只想着,那方红色的池水,终于能有倒映出天空本色的一日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那支在无尽的自我怀疑中给人改过无数字句、评过无数优劣的笔,做个静默又自由的读者,读一读只曾在心中留下过模糊印象的诗,和自己从未见过,却能猜想得到必定是无比潇洒的文;读一读那些满载柔情的家信,满是默契的挚友传书;读一读那些在坊间广为流传、牵动人心的小说和剧本…或者,拿起另一支笔,做个无拘无束的作者,写出只传达我心声的话语。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吞噬过太多静默与叹息的小屋,和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一起,渡过茫茫江水,到声音中去,到生命中去,到川流不息的岁月中去…!

    既然我已听过太多特意说给自己的话,就让我也听听其他声音吧。让我用真正的一生——哪怕要用尽此生——去理解那些只说给自己的心和亲昵之人的细语,去理解那些告向天下苍生的宣言!

    天下苍生?

    是的,将来的路,我想和他们一同走。

    人群已经备好了船,收拾停当,将要启程。没什么人说话,只偶尔响起一两声吆喝同伴的声音。看我还呆站着,少年远远地招手,催我上船。

    “知道了!”我大声应到,声音回荡在晨风中。

    少年笑了,更响亮地拖长了声音喊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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