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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作者: 澄天天 | 来源:发表于2018-05-01 14:00 被阅读0次
    《无人知晓》

    Chap.1 “克利西塔。”

    当奥黎诺在小巷的黑暗角落里看见克利西塔被按在地上时,他想到第一次在巴狄卢城见到克利西塔时的场景。巴狄卢城并不大,城东若是有男人偷挖寡妇的墙角,城西的人在第二天一大早便能知晓,所以在街头巷尾,各式酒馆中,他便听到了克利西塔的名声。新定居于城内的散妖,绝佳的狩猎者,曾把一伙自称“白会”的妖怪揍过,以一当十,而后者是一群来自大陆北部的半精灵。

    他在那时看到一头银白短发的青年坐在“行者”酒馆的木质吧台边上,他皮肤苍白,青筋如藤蔓在石壁上蔓延般爬行在他的手背与小臂上,瘦削的下巴之下、单薄的皮甲之上是纤细的脖颈,仿佛只要力气大些就能像掐掉小番茄的茎叶般掐断它。他看着青年转过头来,黑色的瞳也朝向了这边,白皙得过分的脸被火烛的暖光一照,显出了些人情味来。“你好。”青年道,端起酒杯靠到薄薄的唇边后天蓝色的果酿酒便淌进了他那看起来格外脆弱的脖颈中,喉结微微滚动。

    奥黎诺朝青年伸出手,报上自己的姓名。青年回握住,开了口,声线清冷,语气平淡又有些沙哑,“克利西塔。”

    “竞技场四号区的第三名?”凭着记忆中人们对青年的议论,奥黎诺这样试探一般问道,而克利西塔只是笑笑,脸上多了狡猾。

    “排名更新了,现在是第二。”

    巴狄卢城是无主之地,没有哪个家族或帝国来接管过它,因此它自有自的规矩,从奥黎诺刚来到这座城池,到克利西塔朝小巷角落的他投来怨毒的目光的那天,到很久的以后都从未废止。比如除了主商道上的酒馆,其他地方的酒馆都分属于各方势力,不能随意进出。比如竞技场合法。比如实力至上。这儿的人口不能算多也不能说少,人类也有,各式各样的妖怪也有,在微妙的和谐下居民们好好地相处,声誉和实力是这里任何地方的入场门票,除了城君之外,任何事几乎都可为此让道。如斯诺捷,这个常年一袭黑衣的古怪男人,在竞技场四号区胜过克利西塔取得第一——在下一个赛季时这个位置就让给了克利西塔,因为他没再参加——与他一起的是他的伴侣黛洁尔默,这在巴狄卢城最上层的两人又与叫“川水”的妖怪集会对峙,而下方大大小小的情仇编织的网也把这座城笼罩得严严实实。所以可以想象,当克利西塔用飘飘忽忽的语气说出,总有一天他要当这儿的统治者的时候,这个念头把奥黎诺吓了一跳。但他面对克利西塔那张暖暖又无害的笑脸时,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奥黎诺道,“等那一天来了,我第一个去放鞭炮。”

    在那最初的几年里他们常在“行者”见面。这个酒馆常人满为患,比起势力更像是一个交友会所。常有新人到来旧人离开,而不变的仍是那几个面孔。酒馆中灯光是昏黄色的,玻璃灯罩上沾着大坨白色蜡油,火光兀自跳跃着。门外的青铜吊牌是墨绿色的,由同样材质的锁链吊在门外,清楚地用花体字写着酒馆名称。吧台与桌椅是棕褐色的,永远被擦得亮闪闪,即使层层叠叠的划痕业已暴露了它们的年纪。各式酒液又有金黄的,天蓝的,浅灰的,深红的,昏暗却又流光溢彩。酒馆老板是个半妖,除了驻颜外神力不强,除了他和那个矮个子的女精灵调酒师,和克利西塔还有奥黎诺交好的还有一个在侏儒中长大的散妖青年温斯顿,他是个刀剑匠,除了话多外几乎没什么缺点,长帮忙磨一磨奥黎诺的长剑和克利西塔的双匕。

    他们常坐相邻的位置,喝相同的酒,又大抵因两人的模样都生得好看,在揶揄中两人的关系又暧昧地朝前跨了一步。奥黎诺无奈地叫停温斯顿无穷无尽的推波助澜后再回头看向克利西塔,发现他倒听得格外认真,正撑着下巴,黑眸似弯非弯,薄唇唇角轻轻勾起,一派慵懒的笑意。酒馆老板随手给他们俩端了两杯蓝色的果酿酒,与他们初遇时克利西塔所喝的酒是一样的。他们在碰了杯,同时饮尽后奥黎诺又会突然想到,巴狄卢城中同性的婚姻是被允许的。

    至今为止他仍记得克利西塔的一些小细节,比如他身上类似海风的气味,头顶那几根因静电而上翘的白发,三杯酒入肚后他微红的鼻尖。到底是因为他记得才向往,还是因为他向往才记得。在这个问题于时间中落满灰的同时他们的感情慢慢加深,自然却又显而易见。再回忆起时奥黎诺会想,若再给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克利西塔吗?而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Chap.2 “等你滚蛋。”

    巴狄卢城与邻城多尔多斯城的荣誉战,一共打了半年有余。荣誉战在两城间的郊区举行,虽有明文规定禁止事项,但违反规矩滥下杀手,潜入对方城池内暗杀闹事的也不计其数,在混乱的热闹与奇妙的仿佛节日般狂热的气氛中,巴狄卢城的每个酒馆彻夜不休,战线上下的真假消息如同世纪洪水——黛洁尔默负了伤——斯诺捷加入了战斗,一个下午便违反规矩取走了十几条性命——“川水”的领袖遇到伏击重伤,袭击者身份不明。战斗断断续续,在战斗开始三个月后奥黎诺结束了一场小型战争后回到城中休整,结果连着十几天没有见到克利西塔,随后克利西塔战败身亡的消息便传到了“行者”。他带着温斯顿和酒馆内的一干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前去寻找克利西塔,第三天在多尔多斯城的城墙上见到了他,他正在将一只只苟延残喘的敌方战俘丢进多尔多斯城内,簇拥在他身边的是一小波来自巴狄卢城的战士,他们正在为这小范围的胜利欢呼雀跃,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克利西塔在那时已经连续战斗了三个星期,奥黎诺看见他时他白色的头发和脸颊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皮夹被烧卷了边,双臂上缠满了绷带,那双黑眼睛却闪闪发亮,像受惊的圣子。他听温斯顿讲了那个荒唐的传闻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三个月前那个常依傍在他们身旁的,看起来弱不经风的,笑起来温暖而懒倦的青年不是他一般。他倚着自己随手捡来的一柄长剑,手里的匕首挽了个刀花,“我正活得比很好还好。”他说。

    奥黎诺开始意识到他早已成长,能力也愈发出众,仿佛战斗厮杀激起了他心中狂放不羁的另一面。荣誉战以巴狄卢城的胜利告终,克利西塔也因此名望大增,超过了许多比他早来巴狄卢城的“前辈”们。他没有过往经历,也无甚可依附的强悍势力,故针对他的传言毁誉参半,“川水”与黛洁尔默也对这个新人物不做表态,曾有人私底下在某个酒馆中编造克利西塔的负面传言,次日早那间酒馆的招牌便被击了个粉碎。非议是正常的,克利西塔常这么说,奥黎诺也曾以为他真的有如此豁达,而只有温斯顿明白克利西塔的愿望一直就是统治这座城池,将每个非议者的舌头剪断。

    奥黎诺已经记不清他有过多少个这样的“曾以为”。他发现自己不理解,或不想理解克利西塔。到克利西塔与他在无形中决裂的那天他才意识到这一点,而这在荣誉战结束后就已经埋下祸根。

    “行者”在荣誉战以后换了一批新常客,其中有一对来自西部某个中型家族的散妖兄妹,分别叫波利姆与贝尔茵妮,与奥黎诺算是旧识,同样在荣誉战中取得了不小的名声。他们性子开朗欢快,在这偌大的交际圈中机敏地周旋,荣誉战结束一年后名声甚至已经盖过克利西塔。新常客中也有几位出于对同为“新人”的兄妹二人的关照,与他们共同喝暖胃的烈酒,听波利姆讲保德里大陆密林深处某些妖怪们会感兴趣的冒险奇闻,兄妹二人身上的快活一度感染了酒馆中的每个人,除了克利西塔与温斯顿。后者是因对过分自来熟的人与真实度有待考证的故事不感兴趣,而前者是因为贝尔茵妮望向奥黎诺的灼热目光烫到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学会不常讲话——这让温斯顿稍微有些不大适应——反倒是反常的时候越来越多。

    慢慢的,奥黎诺的位置从吧台上转到了兄妹二人常坐的大方桌旁,某天他看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不知被谁放了一杯天蓝色的果酿酒,忽而心头一紧。

    “这是什么酒?我从未见过。”贝尔茵妮问道。有人不知是挑衅还是开玩笑地作答,“这是奥黎诺和克利西塔定情的酒。”

    贝尔茵妮脸上笑容微滞。温斯顿神色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杯子,听见她的声音响起,“请问我能喝吗?”

    “这是最后两杯了。”调酒师道,垂眸看了眼克利西塔手上同样的天蓝色的酒。后者轻轻一笑,从吧台边站起身,将手里的酒杯递给贝尔茵妮。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便取走了奥黎诺面前的酒,仰脖饮下半杯。仅仅几个小动作让奥黎诺感觉到了他此前从未在克利西塔身上感觉到的深深的恶意。但克利西塔脸上笑意不减,把杯子放回桌上,回身若无其事地勾住了温斯顿的脖子。

    雪崩从不需要预兆,因为裂缝都在地底。在某个午后,温斯顿出门递送客人预定的刀剑,贝尔茵妮在百无聊赖下前去搭讪坐在吧台边发呆的克利西塔。“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他的肩胛骨微微颤了颤,随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诡谲笑容,眼里似有烈火燎原。他伸手,拿起吧台边上的空酒瓶。

    “等你滚蛋。”他道。

    三分钟后闻讯赶来的温斯顿将克利西塔带出酒馆,贝尔茵妮看着满地的琥珀色碎片吓得湿了眼眶。波利姆气得双颊发红,围着贝尔茵妮转检查她是否受伤。但克利西塔并没有出手伤她,在酒瓶高高举起后停滞了一下,砸到了吧台边缘上,苍白的脸甚至被飞溅的碎片划出血痕。奥黎诺在那时被惊得够呛,想上前同他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说什么。而克利西塔眼白浮上血丝,如同闻到腥味的饿狼。

    介于波利姆和贝尔茵妮与他的情谊,奥黎诺不便向克利西塔直接交流,只能靠每天暗中好为他点的一杯不知其名的天蓝色果酿酒不动声色地表露歉意。在那时他已几乎明白了他自己在克利西塔心中的特殊地位,但在克利西塔出事以前,他已没有机会“彻底明白”。克利西塔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对温斯顿,老板与调酒师,或其他一小部分的老常客才有那种眉眼弯弯的笑容。在波利姆与贝尔茵妮不在时奥黎诺会试着向克利西塔搭搭话,被对方淡笑着敷衍过几次后奥黎诺还是决定放弃,而依赖于果酿酒的细水长流。但时间没有给他机会。

    Chap.3 “自会回来。”

    当克利西塔遇袭时奥黎诺正好躲在小巷角落是纯粹的意外,那天他在大街上偶然听到关于克利西塔的不幸消息时抄了近路想尽快赶到他身边,但当他看到白发的青年被波利姆压制在街道上时却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周围是看热闹的人群,时至今日当时头脑一片空白的奥黎诺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反应,但他知道幸灾乐祸是免不了的。他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圈,中间是兄妹二人与二人的好友,克利西塔眼中一片血红地奋力挣扎,奈何对方人数众多,磅礴的神力暴起后又迅速被压制而下。波利姆一手仍掐着压制的咒术,另一手抬起,只一晃,几道神力便凭空劈来,硬生生在克利西塔身上划出几道皮开肉绽的口子。

    白发青年负伤后吃痛,神力骤然降下攻势,再次动弹不得。波利姆看了一眼双手都掐着压制咒术的妹妹,手中神力凝为一柄利刃,上前一步踩住克利西塔的右肩,举起手中的刀。

    “攻其不备,不赖。”克利西塔强忍脸上的痛苦,硬是轻轻松松地笑了出来。

    波利姆眼中流露出嘲讽的怜悯,“这是强者的特权。”

    刀刃对准他的小腹,眼看着就要落下。就在这时克利西塔微微偏头正好看到在小巷角落中呆若木鸡的奥黎诺,那瞬时间转为怨毒的目光令奥黎诺通体发凉,如同雷雨天墓园里乍现的闪电。而就是那一眼让穷途末路的克利西塔忽而有了气力,趁所有人松懈之时施了个咒术后瞬间消失。刀刃刺了个空,地面上只有克利西塔方才流下的血液在淌。波利姆微微一愣。

    奥黎诺转身就跑。他找了克利西塔三天,一无所获,跟着克利西塔一同消失的还有温斯顿,后者在第四天忽而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行者”,往吧台边一坐,向调酒师点了杯常喝的酒后兀自开始打磨擦拭随身的几把刀器。整个酒馆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脸上永远带着笑的酒馆老板上前拥抱了他以欢迎他的归来。有人上前,向他询问克利西塔的下落,他点点头后四下张望,看到桌边的波利姆与贝尔茵妮后才道,“等时机成熟,他自会回来。”

    那场让克利西塔身败名裂的意外确实是波利姆带人袭击的结果,而正因为此,在克利西塔消失的半年间,“行者”被一种微妙的尴尬气氛所笼罩,这归功于波利姆无数次大肆以言语为这场袭击描摹添色。一连几天奥黎诺一言不发,脑中尽是克利西塔那天的怨毒目光,如巨石压迫他的胸膛。“闭嘴。”某天他终于无法忍耐波利姆一次又一次的叙述与美化出声喝止,神力即刻荡开,满桌的酒杯炸裂开来,空气中酒精味刺鼻,各色的液体在桌上蜿蜒爬行。一片寂静中,只有温斯顿在角落里开了口。

    “别装了。”

    温斯顿吹干剑柄镶着的珠宝上的水痕,随后他的领子被奥黎诺揪起。他平静自若地迎上奥黎诺热铁般的目光。

    “他在哪?”

    “你找不到的地方。”温斯顿道。

    或许是奥黎诺的怒火起了作用,波利姆真的没再谈起过这件事情,却仍让奥黎诺焦躁不安。每天他都向上神祈祷克利西塔出现,但他的登场方式着实震惊了大半个巴狄卢城。某个夜晚,在房中歇息的贝尔茵妮被兄长叫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吵醒,间隔中的喘息声像破烂的风箱在鼓动。她摸黑进入波利姆的房间,只见窗户大开,借着水银般肆意流淌的月光她看见了满屋的猩红。

    袭击者撬开了窗户潜入了房间内,让人想起荣誉战中违规进行的暗杀,而那手段比起暗杀来却更加骇人听闻。波利姆腹部被开了个口子,内脏被搅得乱七八糟还不算什么,他的双臂、双腿的根部各被深深地划了一刀,破开了筋骨却又没有齐齐地把这四肢斩断,只留一些薄薄的稍稍一拉扯便会断开的皮肉让那四肢与身体相连。偏偏妖怪的生命力都极强,即使痛到快要昏厥也没有将死的迹象,只能这样直直看着自己的身子被作践成这幅模样。巴狄卢城内最好的治疗师用了最强力的咒术,才在一周后医好这噩梦般的伤。而克利西塔唯恐别人不知道这事是他干的一般,在次日便推开了“行者”的大门,正好撞见贝尔茵妮在众人的簇拥下哭诉昨晚的恐怖遭遇,当她看清来者时,半截啜泣卡在喉口,双颊也失尽血色。

    连温斯顿都未曾料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宣告回归。而最后,当他在吧台边的老位置坐下时,最先上前拥抱他的反倒是奥黎诺。

    “对不起。”奥黎诺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沉默不语以示回应。

    克利西塔的名声自巴狄卢城的尘芥堆中复活,比毁誉参半更糟,他仿佛成了罪恶的代名词,却倒是不再有人去“替天行道”除掉这一罪恶。而他也不再在乎,恍若无事发生般,与温斯顿和其他友人继续谈笑,甚至比离开前更加开朗了几分。半年的失踪后他的样貌没有丝毫变化,唯有那头白发已长了不少,用黑色丝带系着低马尾,末端微微卷曲,让他看起来更加温驯可亲。甚至在短暂的适应期后,他还能回应奥黎诺的话,朝他绽开浅浅的笑容。这让奥黎诺重拾希望,耐心等待时间冲刷净他们俩之间的隔阂,而温斯顿却读出了他那双黑眼睛底下的空洞并为此提心吊胆。

    Chap.4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当克利西塔回归巴狄卢城一年后,某个夜晚奥黎诺为克利西塔打开住处的门,后者马上用方才敲门的那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畔这样喃喃。奥黎诺有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心跳如鼓擂,不等他开口,克利西塔就伸手,食指抵住奥黎诺的双唇,他的双眼如润湿的黑曜石,迷蒙如薄云包裹新月。

    “我不想听你讲话。”他道。

    他亲吻奥黎诺的双唇,窜入屋中关上房门。事发突然且当事人速度极快,如同他对波利姆的夜袭一般出人意料却又有条不紊,在唇舌交接的间隙一步步剥去自己身上的衣物,连呼吸都平稳如初。奥黎诺纵使再乐观都无法忽视克利西塔对待这场情爱那献祭般的态度,而到最终奥黎诺才明白,这所祭奠的是他们两人间摇摇欲坠的关系。他们形成无声的默契,极力遗忘过去与未来,以最原始的方式互相取悦,付诸一切祈求无悔,祈求自己能失去理智沉溺其中,以换取内心片刻的安宁。飓风刮来对方身上的体温与心跳,迷蒙间有飘飘然的柔软错觉让床铺予人以云端的触感,薄汗与椰子脂打湿燥热的空气,克利西塔单薄得像片纸,纤细骨架上附着的苍白皮肤与隐于其下的肌肉触感柔软又透着荒谬的病态。他尽力搂抱住克利西塔,贴紧至能感知到他的心跳,手指在他腰肢上细腻如乳油般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感觉到克利西塔身体内外因虚拟的爱和真实的情而颤抖,如同濒死的动物。

    许多年后,当克利西塔已经销声匿迹时,奥黎诺与温斯顿曾酩酊大醉,将回忆中的缺口相互填充。当他讲起这一夜时,温斯顿苦笑着摇头,“他除了将波利姆削成人棍和给你白嫖之外什么都跟我说过。”他道,“否则我就算打断他的腿都不会放他去给你占便宜。”

    那天晚上是奥黎诺最后一次见到克利西塔,当晨光唤醒城池,他再次人间蒸发。温斯顿似乎早已与他约好,死也不愿开口透露他的行踪。“你就算知道了,也能马上不顾一切去找他?”温斯顿固执道。与奥黎诺的焦头烂额相反,几天后他收到来自克利西塔的信件,而在此之前,关于克利西塔于城郊中被多尔多斯城的人谋|杀的传闻已经开始流传。“我想离开巴狄卢”——在信里,克利西塔这样写道。

    “回来吧。”温斯顿写道,“他会抓紧你的。”他将信藏到指定地点等克利西塔来取,次日就收到了回音。

    “他想说的不是我想听的”。

    “他想听你跟他讲我爱你,而你却只会跟他说对不起。”许多年后,在觥筹交错间奥黎诺听见温斯顿这样在他耳边说。他意识模糊,但压抑的情感却无比清晰。这被他半无意半有意地遗落在角落的事实正是不幸的根源,被温斯顿三言两语间挖了出来,甩在他的脸上。他听见温斯顿哈哈大笑。

    “说到底,”温斯顿说,“还是你负了他。”

    Chap.5  “无人知晓。”

    当克利西塔的死讯传来时,奥黎诺曾找过温斯顿当面对质。后者想起克利西塔信中的坚决,咬牙道,“他死了。”

    奥黎诺顿觉头重脚轻。“他葬在哪了?”他颤声道。

    “野兽腹中。”温斯顿道。

    一年后温斯顿的谎言不攻自破,归功于举办在巴狄卢城中心广场上的酒会。灯红酒绿间,欢声笑语中激荡着冰块与玻璃撞击的脆响与各色酒液的彩辉。微酣间他暂且在友人堆钟忘却烦恼,而当一个背影远远地出现时,他又猛地被拖回了残酷的现实。他并没有看清那个神秘人的脸,不清楚那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青年,但那人手里握着的,正是那种天蓝色的果酿酒。他急追上前,已找不到那人,却在角落的一把小桌子上,找到了那杯酒。长颈玻璃杯下压着一张小小纸片,“我忘不掉你”,上面这样写道。他一直收着那张纸条,最终却保持了沉默,没有再盘问温斯顿关于克利西塔的行踪。

    而温斯顿自然知道酒会上的这个小插曲。克利西塔在离开后,他养了一只半妖的信鸽,每隔两天到一周的时间便会为温斯顿送来信件,内容都很简单平淡,记录了他在保德里大陆上,乃至人类生活的新大陆上的行踪,他曾数次循着信上的地址前去寻找克利西塔,并没有无功而返。在埋葬巨龙的洞穴中,丛林深处的散妖聚落中,海湾礁石上摇摇欲坠的老城中,克利西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如既往的苍白单薄,只有那头白发越来越长,以丝带束好后在阳光下看格外漂亮。不知多少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白鸽的啼鸣,仿佛克利西塔的信件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终在一个温暖的早晨,白鸽衔着一个装了木匣的袋子而来,随后倒在了窗台上,圆滚滚的身子化为几缕灰烬消失不见。匣中是一束白发与一封书信。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书信,映入眼帘的只有几行字。

    “我已经没有挂念的东西了,就此告别吧。我离开了。”

    这封信与克利西塔曾寄给他的三箱信件,在他家中储存了很久。等到时间冲干净仇恨后,温斯顿才允许奥黎诺阅读它们。当那匣白发被重新翻出时,它还顺滑如新,闪着明亮的光泽。

    “克利西塔是个野生野长的山灵。它从自然中来,没有亲人,没有一切。”温斯顿在后来这样告诉奥黎诺,“他只想要你,或名誉,而这两样你都没有给他。”奥黎诺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却又浑身无力,“一念之差,奥黎诺,若你能抓住他哪怕一次,都不会落得这个地步。”温斯顿似乎醉得不轻,抬手揪住了奥黎诺的领子,几乎是在咆哮,“爱一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奥黎诺?”

    无人知晓。

    当曾在巴狄卢城叱咤风云的黛洁尔默与斯诺捷隐退,“川水”也因内乱元气大伤,统治者的位置——这个克利西塔曾设为目标的东西不知不觉间落到了已能算是一城元老的奥黎诺头上。某年他审查城中的进口商品时,在各色布料、工艺品与笼子里各地的珍禽异兽之间,看到了一箱箱天蓝色的果酿酒。他心中那段揭开又放下又揭开又放下的回忆,终是再次被掏出。他本有机会提很早问清这种酒的产地与名字,但时间与他又对彼此感到深深的失望。

    酒叫做“古兰坊”,产地在新大陆南部,一片四季都被花卉包围的人类村庄。他们家家酿酒为生,入夜后安静得恍若世界末日。奥黎诺来到这儿,顺着花香与冥冥中的指引,在村庄附近的山丘上找到了一块石碑,除了“克利西塔”,再无刻任何文字。

    有时,奥黎诺会怨恨妖怪的寿命竟如此之长。巴狄卢城早已物是人非,“行者”早不如以前般大敞店门,在波利姆与贝尔茵妮离开后,除了老常客不再接纳新人。酒馆老板是半妖,寿命比他们都短,与调酒师成亲后,酒馆已是开一天算一天,无数故事发生,无数故事结束,连记得那场荣誉战的人都已寥寥无几,更别提那年城墙上那个染血却又笑得开心的单薄青年。这城中,无人知晓那果酿酒的名字,无人知晓城中最好的刀剑匠倚着三箱风化的书信孤独到老,无人知晓在花香深处,奥黎诺一遍又一遍的忏悔,无人知晓曾有个白发的青年在凌晨走出奥黎诺的住所,在巴狄卢城无人的街道上泪流满面地蹒跚而行。最终这会连同仇恨,悔意,欢欣,悲痛与爱一并被吞没,直至其无人知晓,唯有时间铭记这一切。

    Chap.6  “我恨他。”

    1、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封信

    我没事呢。我易了容,正在多尔多斯城的旅馆里给你写信。虽然我也不信有人真的那么无聊愿意来谋|杀我。

    未来的打算我尚且没有想好,不过我想离开巴狄卢。

    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收到信了,随便写点什么。塞在巴狄卢西南角城墙的豁口里,我会去取。

    2、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二封信

    抓个屁。他想说的不是我想听的。

    你就说我死了,被人几十刀剁成酱喂狗了。

    过几天我就会出发了。我打算去长途旅行。你先不用给我写回信,过阵子我会放一只白鸽过来,你写好信给那白鸽就好了。

    3、 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封信

    保德里大陆沿岸有上百个城池,我觉得我全部去一次肯定是够呛的。但是没有关系,反正我的时间很多。我现在在多尔多斯城北边的约伊城,这里住了挺多的精灵,举目望去全是尖耳朵,他们被太阳一照,白的像在发光。这里的东西很好吃,有个被流放的人类厨子在这里教过妖怪们做菜。一路下来遇到的人也都挺好的。

    你有什么去过的好玩的地方吗?或者你的家乡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托我向你曾经的亲人打个招呼不也挺好的嘛。

    4、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二十七封信

    我到了你之前说的那个侏儒小聚落,你是不是在家乡比较没有名气?我报了你的名字说我是你的朋友,但是侏儒们还是没有放我进聚落。我向他们问了一下你说的那对侏儒夫妇,很抱歉,他们都已经寿终正寝了,但你放心,他们说这对夫妇还是没留什么遗憾的,你不也给他们写过几次信嘛。你要回来看看吗?我就住在那个聚落附近的一个风精灵家里等你。

    侏儒实在不怎么友好啊。

    5、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二十八封信

    希望你现在已经回到巴狄卢城了。你带过来的那种蓝酒,我喝了那么多年,还是现在和我同居的那只风精灵告诉的我它的名字。它叫古兰坊,产地在人类的新大陆南部一个叫阿拉萨的村庄。我想过去看看。对了,以后的礼物别再送匕首了,我已经有好多了。

    那个风精灵很年轻,刚自己出来独居不久。我觉得他八成喜欢我,整天揉我头发,揉得我头皮发麻。不过拒绝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果然还是不忍心啊。

    6、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二十九封信

    还有几句想跟你说的话。那天在侏儒聚落看到你扫墓,其实我很羡慕你有墓碑可以跪。我是不是之前没跟你说过来着。我是个野生的小山灵,在丛林里biu地一声就突然出现了,也没有亲人同伴,在丛林里流浪了很久,才来到巴狄卢城。

    风精灵又留了我一阵子。他的厨艺还是相当可观的,给我做了不少吃的。他的腌生鱼片真好吃。上午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探过来亲了我头一口(写这句话的时候我头皮发麻)我装傻溜了。

    7、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十封信

    最后我还是答应他了,附赠他一个克利西塔的亲亲。

    之前我跟他说我是一个旅人,他答应带我去逛逛精灵领地。所以他到底会做多少种菜啊,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烤肉。

    你对情事有无什么经验。在上面的那种经验。我觉得快乐,但我不甘下位。他的人性格挺温和的,你之前过来的时候也跟他相处过了,有希望的,他也就比我高了那么一点点,也不比我强。该死的恋爱。请尽快回信。

    8、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十一封信

    你回信会得太慢了。当我上午扶着腰读你那封信的时候,你猜猜看我什么心情、别怪我字丑。彻夜醉酒纵欲上面疼下面也疼。拿不好笔。

    明天我和他就要出门了。他正在收拾东西。天气很好,窗外是咻咻的凉爽山风。虽然我没有过多地流露,但他还是发现了我喜欢吃生淡水鱼片。那玩意浸了酸果汁后是真的很好吃啊。刚才他给我拿了碟洗净去核的浆果,还亲了一口我的太阳穴。这傻孩子。

    我窝在他家里看了不少精灵的书籍。他教了我精灵的语言,不是很复杂,勉勉强强可以看懂了、他们的书大部分写诗歌和艺术,知识教育类的也不少,但他家里没几本这种类型的。诗集看得我头秃。

    9、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十二封信

    我们走了两三个精灵聚落,明天我想去附近的一个兔妖的聚落溜达。之前我在丛林流浪的时候见过很多兔子,它们真的好可爱。

    当我第一次写我是山灵的时候我知道你应该比较好奇,但没想到你居然拖到现在才细问。你早干什么去了。忌惮?其实没关系,我对自己的过去没有什么想法,也没觉得有多惨。

    我出生后流浪,风餐露宿了一阵子,这“一阵子”的时间具体是几个月还是几年我忘了,只记得我的神力提得很快。然后我在妖怪聚落里暂住,学了点生活常识,然后来到巴狄卢城,遇见了你们。我没有亲人,只认识是几个为我短暂提供吃食和住所的好心人。没了,就这些。

    今天是我外出后第一次下雨。我们住在一个被他清理得格外干净的山洞里,我正窝在角落干净的被子里看书写信,他在火边熬汤。

    10、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十六封信

    难得的,我今天心情不好,昨天我跟他说好今天要去街区逛逛的,但我赶他一个人走了,自己在旅馆里写信。他五官有一点像奥黎诺,你不觉得吗?不是我在矫情。但他又对我太好了,好到就像如果我想统治世界,他现在就会去放火。对我这种人好是没有用的,尤其是他|妈|的奥黎诺没死的时候,又对我好,我又会想奥黎诺,又会内疚,又会难过,各种各样的狗屁事情,我很烦。

    我想,他还不如直接把我死死锁在他身边。这样或许会让我好受些。但他不会这么做。我也没跟他说过“奥黎诺”这个人。

    11、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三十七封信

    昨天在他回来后我就跟他讲了奥黎诺的事。他问我还爱不爱那个人。我摇摇头,他笑了。我很后悔,应该直接回答“我不知道”而不是摇头,发现后却已经来不及解释,又一个摊牌的机会被浪费了。

    奥黎诺他啊,就是擅长事不关己。我常恨他这一点,恨,很恨很恨,我迟早会因为我膨胀的恶意受到报应。即使现在离开巴狄卢城,我还会远远地嫉妒憎恨那座城池里的人。不过不包括你。

    他这几天上街给我买了一些特产的吃食。下个目的地比较远。我第一次见到人类的教堂,他们人类在一间装了彩色玻璃的白房子里向君主和上神祈祷、我觉得很美。

    12、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百五十二封信

    我回了一趟巴狄卢城,但不是去见你。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见奥黎诺。已经离开一年了啊。我就给他留了一杯酒和一张纸条,便长途跋涉地赶回去见风精灵了。一年的闲情逸致冲掉的我脑海里的脏东西又回来了,波利姆啊,贝尔茵妮啊,好烦。我没忍住,单方面骂了那傻风精灵一顿。我现在既愤怒又混乱,我要疯了。我恨他。但我恨的又是谁?

    13、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百五十三封信

    我赶走他了。我说我爱奥黎诺,之前那是我骗你的,你滚蛋。我想这回你总得囚禁我了吧。但他乖乖地滚了。滚得干净利落。还让我如果需要他,就回他住处去找他。你看奥黎诺和他,毫不付出和毫无保留。

    我好烦。我得一个人了。我开始南下了。

    别来找我。

    14、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百五十四封信

    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没什么好写的。我窝在旅馆里睡了两天。

    头昏脑涨。

    15、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百五十七封信

    风精灵赢了。我回去找他了。暴雨在北方还在持续,我很狼狈,不走主路遇见劫道的了,阵仗特别大,几十个人,我跑得快,只被刮到几刀。大雨把我浇出病了,我头晕得厉害还浑身都是血,一进屋把他吓了一跳。被照顾这种事情,熟悉了之后就很难摆脱依赖啊。

    雨还在下。我在等早餐。昨晚他给我洗澡吃药,我现在好了点。

    16、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第一百六十二封信

    我都在他家吃了那么久的干饭了,他才想起实质性的问题。他今早问我,要不要和他结婚。

    你猜猜看,我答应了没。

    Chap.7  “宿命。”

    远远望去,克利西塔的小屋在花香深处的小山坡上。窗子很大,在这个气候极其宜人的人类村庄中,四季都有暖风进出屋子。有时伊壬带着从村庄上购得的食品在山脚下朝上望去,借着奶黄色的阳光能看到留着一头白色长发的俊美青年正倚在窗边打盹或看书,五官模糊,但脸上的那份宁静却清晰可见。

    “阿拉萨真的是四季如春,它常年被花卉包围,阳光和雨水都是不大的,很舒服。”克利西塔在给温斯顿的信中这样写道。这儿家家都会酿那种名为古兰坊的果酒。隔三差五的,伊壬会帮他下山买点吃食或其他生活用品,但这种酒,克利西塔则会亲自外出购买,如同某种仪式一般。他总喜欢穿一身与他白色长发极其相称的纯白长袍,用绳子绑一串空酒瓶,抱在怀中慢悠悠地走下山进入村庄,在街巷间找到酒铺,递过酒瓶与几枚硬币。暖风裹挟花香扬起他的发丝与衣角,一派风平浪静下是伊壬无法理解的执念。

    除了伊壬无人知晓克利西塔在阿拉萨住了多久。当克利西塔在山坡上刚建起小屋,将“十年”一词念得无比轻巧的时候,伊壬还是迁就了他。彼时他们刚结束在保德里大陆长达七年的旅行,初次来到这个小小村庄。“若奥黎诺要来找我。”克利西塔这样说道,“那他会来这儿。”

    说十年那就十年,伊壬答应得如同克利西塔般无比轻巧。他让人将自己续完成的文件用鸽子送到这个小山坡上,有时还会捎几本给克利西塔解闷的书。偶尔他回家乡几天,又马上赶回来,更多的是用书信与外界联系。

    克利西塔仍是坚持着给温斯顿写信。介于十年间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闲躺在小屋里,那堆去遍大半个世界的游记都是克利西塔自己绞尽脑汁编的。这便是他在安逸得如同在养老的生活中唯一的辛苦事。有时他会让伊壬去找在其他地方定居的朋友描述一下该地的概况,再写成自己的话寄给温斯顿。当不得不与温斯顿见面时,再在阿拉萨所在的新大陆上随便寻找一处地方,与他见上几天。天衣无缝的谎言。伊壬曾经问过克利西塔,他可对伊壬撒过这种谎。

    “当然没有。”克利西塔笑道,“,没有必要。”

    当然没有必要。他比伊壬自己还清楚,不管是什么事,伊壬都会迁就着他。

    克利西塔的白发长得很快,在十年间伊壬曾帮他修剪过数次。某个阴阳之交的清爽傍晚,他们坐在门前,伊壬伸着剪刀,将剪下的一缕缕白发搁在脚边。面前是郁郁苍苍的山林,除了鸟鸣声再无其他声响。昼夜在他们头顶分裂开,身后是金黄的灼热过往,身前是黛青的清冷未来。在这时克利西塔忽而问,伊壬,你为什么喜欢我?

    “一见钟情。”伊壬平淡地,毫不犹豫地,清楚地,无悲无喜地说道。

    “就像我对奥黎诺一样呢。”克利西塔闭上眼睛,嘴角略微带笑,“宿命。”

    宿命——一句轻飘飘的话,为他们所有经历过的痛苦打上死刑犯的烙印。但他没有反驳,也不再说话,丝丝白发飘落蜷伏在草坪上。

    “你会不会想问,”克利西塔轻声道,“爱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

    又有什么所谓呢?

    傍晚的风忽而大了起来。大把大把纯白的发被刮到空中,像漫天落下霜冰一般。伊壬仰头看去,半空中的白丝在深色的夜幕中飞扬,逐渐化为一粒粒的金色光点,如同燎原的火星,或烟花的余光,或海浪中的月影,飘散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伊壬。”克利西塔的声音被风吹散,“离开我吧。”

    他凝视着无星的夜空,闭上双眼。

    时间缓缓,穷路漫漫。他们的日子清净又慵懒,有时凝视克利西塔在丛林的边缘逗弄野兔子的身影,或他侧躺在门前柔软草坪上午睡的面庞,伊壬会幻想克利西塔放弃奥黎诺,选择随他回去,开始一段新生活。不过他也了解,他对克利西塔的执念,就像克利西塔对奥黎诺的执念一样,既然他不可能离开克利西塔,克利西塔就不可能放弃奥黎诺。那吧台灯光下奥黎诺朝克利西塔投去的第一道目光,就像那住所门口克利西塔朝伊壬绽开的第一个笑容一样,无可解。

    无可解。

    他比伊壬自己都清楚,不管是什么事,伊壬都会迁就着他。

    所以当他想借住伊壬家中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想让伊壬带他旅行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回去见奥黎诺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让伊壬滚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满身伤病回来找伊壬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在七年旅途间一次次赶走伊壬又一次次将他召回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决心在阿拉萨住上十年时,伊壬迁就了他。当他最后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时,伊壬还是迁就了他。

    他从未向伊壬隐瞒自己山灵的身份,而他也知道伊壬读的书数量浩如烟海,不可能不清楚像克利西塔这样在保德里大路上野生出来的山灵,若离开保德里大陆太久,会有多么危险。十年,那书上这么写,没有所属大陆庇护山灵这种由神力衍生出来的生命体,至多撑过十年后便会泯灭。

    克利西塔曾引以为傲的神力首先开始衰退。那个十几年前战无不胜的战士,不到两个月便衰弱到连半妖兜不如。其次,失了神力的克利西塔开始必须要像人类一样吃三餐,且身体慢慢变得比人类还要虚弱。某个冬夜他突发恶疾险些当场毙命,被伊壬及时发现后使用咒术才勉强救活。伊壬即使再迁就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看他病成这样,第二天便抱着他回到了保德里大陆。

    他没有多大反应,也没有生气,老老实实地在伊壬家中住了两三个月,稍微养了养身子后又秘密地潜回了新大陆。当伊壬发现他失踪,并马上赶回阿拉萨时,山脚下那几个捉蝴蝶的人类小孩告诉他,那个白头发的哥哥刚回来不久。而当他抬头望向山坡,却并没有看到那栋小屋。暖风轻拂他的双颊,他登上坡顶,光秃秃的草坪上只剩一块石碑,仅雕刻着“克利西塔”一行字。

    伊壬想象克利西塔是如何回到这里的。他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换得回到这里来的神力,静悄悄地抹掉小屋,立起石碑,一字字雕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站在碑前,微仰起头。阳光将他苍白的发与肤照得如同在发光。暖风裹挟花香扬起他的发丝与衣角,吹起几颗金色光点。他如白色方糖融入水中一般,指尖,臂膀,双肩,躯干,脸颊。当光晕愈发炫目时,他闭上双目,最后一个笑容也消逝在风中。

    ——他说,敬爱的保德里大陆上主啊。

    ——带我回去吧。回到我所爱之人的身边,让我化为一缕暖风,亲吻他的脸颊。

    碑的背面,一个木盒兀自躺着,一束白发与一张信纸搁置在其中。信自然是留给伊壬的,字迹整齐,语气平淡,看得伊壬大笑不止,只想揪住克利西塔揍一顿。

    他说他既无留恋,便要离去。

    他说他不能留下来陪伊壬,对不起。

    他说伊壬一生还那么长,总能找到别的人。

    他说“情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我想你也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再见。

    还划掉了,改成了永别。

    他把伊壬给他的那颗沾血的心脏拍净了灰尘,递还给伊壬,告诉伊壬心脏还是热的还会跳,还可以拿给别人。伊壬伸出手抚摸粗糙的石面,看到自己颤抖的指尖。

    写得真没礼貌,早知道就不该让着你。伊壬闭上眼,不堪重负的泪珠终究是划到了嘴角。

    最后迁就你一次。

    你说永别,那便永别吧。

    尾声

    克利西塔给温斯顿的两千九百四十七封信

    -

    我已经没有挂念的东西了,就此告别吧。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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