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弟婚后第一年便生了小孩,父亲正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爷爷。
那段时间里,赶上小的弟弟准备在老家结婚摆婚宴,我与大的弟弟一家时常回去。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无论多晚都会估摸着时间在阳台眺望,等着我们的车。后来我们也像有对策那般多次不告知父亲我们出发的时间,直接到了家门口。但父亲始终心有牵挂,而这种牵挂在孙子呱呱坠地后比起从前更甚之。
父亲第一次见到孙子的眼神里尽是慈爱,抱过手后便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那些天里,父亲白天在档口忙活,我起得早便将睡醒的孩子抱去给父亲。我知道,那是他老年人生里的欢喜。在老家街头的烟火气里,爷孙俩对着路边的人来车往,在小店里嬉戏,一副岁月静好的安然模样。
小孩睡觉前爱哭闹,父亲总是那个最愿意接过手哄的人。他轻轻将孩子抱在胸前,站起身边走边摇着,嘴里胡乱地哼着。伴着父亲气喘声渐重,孩子最终在父亲单薄又结实的怀里安静睡去。我们无数次看着父亲气喘欲上前给父亲接手,父亲都侧过身连连说“不用,不碍事”。母亲在旁见状也是哭笑不得,总是嘲讽父亲老了没气力还不服老。
老家人摆婚宴比较凑合,碍于设备与环境不足,不像大城市那么有排面,大部分都在大排档里走走形式便算满足。不巧镇上新开了个连锁酒店,里头有个会议厅可以装饰装饰来做宴会厅也算像模像样。父亲托人将会议厅与厨房租了下来,忙里忙外地找了厨师、定了食材。我负责里里外外统筹安排,小到家里装饰,大到婚礼录制剪辑、现场流程、工作分配,我都几乎一人操办。大弟弟则负责整场气氛调动与主持。这场注入城市灵魂由自家操办的小镇婚礼最终让到场的宾客连连肯定,父亲也在众人的夸赞下露出了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那几天里父亲一刻也闲不下来,总往自己身上揽事情,大概父亲从前便一直如此。但父亲算不上一个处事能力好的人,安排事情后总乐于亲力亲为,时常难免做出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儿。父亲内心里又是一个极度缺乏自信的人,多年里的艰难让父亲与自卑一直同行,心中对于他人的评价与认可有着极度的需求。
婚礼当天,父亲一头忙着安排酒店厨房的事一头又要忙着回家里接待上门的亲戚。赶上大雨天,我看着父亲匆忙进门湿透的发丝,连忙让父亲先洗个澡再准备去酒店迎宾。父亲乐此不疲地摆摆手,又坐下与亲戚们聊了起来。母亲黑了脸,父亲才作罢拿了衣服躲进厕所里。
待父亲洗好出来,怕晕车的二姨拉着同样爱晕车的母亲说雨不大可以走路去酒店。一旁的父亲连连说不远,坐车就好。但母亲还是执意要走路去。父亲当着母亲与亲戚的面皱起眉头吐了句:“就这么两步路坐会儿车就晕车,哪有这么夸张”,母亲与父亲拗了两句。我在旁看不过眼,便指责起了父亲:“人家要走路就让人家去走路,你要坐车就坐车,你不晕车不能懂别人晕车的痛苦。反正又不是让你开摩托车送,你管别人走路还是坐车”。父亲自觉理亏,但又心里气不顺,只得板着个脸作罢。二姨也赶紧打圆场让母亲坐车就好。
坦诚讲,那一刻我看穿了父亲内心的虚荣与显摆心理。赶在家里新买了一辆车,父亲也想在亲戚面前得些夸赞之词。这种内心需求在家里生活转好后父亲表现得越发明显。大概人便是如此,从前不可得的物件,在得到那天便想告知天下,想要天下人的“阿谀奉承”与羡慕目光。这是一种穷病。
多年里姑姑叔叔们都因母亲与奶奶的关系紧张而与父亲联系甚少,而兄弟姐妹里也只有父亲一人远离城市留在了小镇上。父亲心里多半是自卑的,那是多年里生活重担压弯脊梁而抬不起头的无奈。终于在这几年里还清了债务,加之我们也都有了不错的工作后,父亲开始变得有些爱显摆。赶上母亲娘家亲戚向父亲借钱而时常有走动,这让父亲找到了“地位”与存在感。父亲总是乐于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亲戚,当然,这不全是因为他贪图在他人的心里地位。更多的是父亲那收不住的热血心肠。大概从困苦中走出来的人更愿意回头去拉困苦中的人一把,毕竟彼此身上都有切身的生活折磨体验。
婚礼彩排时才发现空调因隔壁会议厅装修而无法使用,这直接引起了我与酒店负责人的争吵。父亲见状,一边抱着孙子一边走向前欲与我一同去争论。我是个急性子,又深知父亲没有解决这事儿的能力与魄力,心想别伤了父亲身体,竟臭着脸回头跟父亲说了句:“你别管,我处理就好”。随后便下楼找负责人理论。
最终在我据理力争下,酒店帮我们恢复了冷气供应,婚礼的一切也都顺利进行。但,当时的我忘了回头看父亲那一刻的神情,那无数次性急导致的言语伤害,在这次竟莫名缠绕在我心头。
婚礼结束后,唯独我这个没喝酒的全场奔波送亲戚。在送最后一趟亲戚时,我有意叫上了父亲。回程时,父亲双眼疲惫地坐在副驾驶上,半眯着望着前方。我开始借机向父亲解释,但多年里不曾客套的父子情谊让我从未有开口道歉的勇气。
“爸,我们都出去外面工作了,也不小了,在外面也经历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我说我能处理,您就放心,我会去处理好。您身体不好,别跟人置气,有什么我们去处理就好”。
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便与我说起了家里还有些钱,让我去看看广州的房子,买个房也把婚结了。
在那一刻,我只觉得父亲十分疲惫了。他大概也了解我这个急性子的坏毛病没有恶意,他大概也习惯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十足威严的存在感,他大概心里也不过只剩下为我们着想打算的规划罢了。
后来,弟弟在一次与母亲的争吵中,指责了母亲的强势,甚至直点是母亲的强势以致父亲多年里没有威严、不爱说话。
我自认性格上更像母亲,但当我听到这番话后,我思索了很长的时间。
或许事情没有必然的因果,母亲的强势源于父亲的老实吃亏,父亲的沉默不争又助长了母亲的强势。在刚开始,母亲不过是不愿意父亲被人欺负吃亏,带着保护的心态,那要强的心理便坚定地站在了老实的父亲跟前。但日积月累,母亲的强势终究侵蚀了太多父亲作为男性的威严,而父亲也实实在在地将自己定性成了一个宁愿吃点亏也不愿争吵的人。因为像,我便完全理解母亲,如同我婚礼上的所作作为,便全是母亲的影子。我不否认母亲的出发点是爱护父亲,但结果确确实实是让父亲挣扎在了尊严与生活的泥潭里。
这让我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反思。好几个夜晚里,我都在深夜里翻来覆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去为父亲重拾尊严,该如何去弥补自己同母亲一样太过强势而伤害父亲的做法。
最终,在一次与朋友的交谈中,我得到了启发,决定做一个新的尝试:我计划好日后家里的事情,哪怕由我全权做主,我也将在给出方案后咨询父亲意见,由父亲拍板。我要尽我之力为父亲艰难的一生找回自信与尊严,让父亲感受回一家之主该有的被敬重之感。
也正是这些因缘巧合,让我有了写下父亲一生的想法。
父亲一生虽然平凡,但他坚韧的性格、不惧困苦的乐观与勇气,让他能穿越风雨。我将继续拾起在他生活里的触动,以点滴记下父亲这一生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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