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忽然意识到奶奶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我的奶奶八十多了，身体还很硬朗，她是个很好胜的人，总是要跟人家争个是非曲直，所以常跟邻居闹矛盾，每次争吵她从不认输。她晚上总说梦话，有时还会滚下床去，梦见的也都是与人吵架。没有人可以劝得住她，也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想法，执拗得令人哭笑不得。

       她的好胜是有渊源的，爷爷去世得早，家里也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变故。那些过去的故事我一直以来断断续续地听大人们讲起，逐渐可以拼凑完整，感觉像一部悲伤的电视剧。奶奶守寡的时候还很年轻，连我妈妈都没有见过我爷爷。她原本可以再找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分担，可是每次有人来说媒，都会被奶奶狠狠地斥退，虽然她常说爷爷的不好，其实内心还是深爱着爷爷的吧？这么多年，这么多苦，奶奶一个人承受下来，只偶尔与我们诉说。

       我是奶奶拉扯大的。很多个夜晚我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奶奶在油灯下念经。奶奶信佛，一直保持着念经的习惯。那些昏黄油灯下的朦胧身影让我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佛香扭动着袅袅升起，呛得我呼吸有些困难，如今却成了我记忆中模糊的味道。奶奶常给我讲故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听来的，大部分是东阳马坦的传奇故事，有时她也会跟我讲孔子，教我做人的道理，等我年纪渐渐大了，我便不再爱听了，总觉得奶奶迂腐，我偶尔挺像奶奶，执拗地偏跟她反着干。其实，她强灌输给我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她一直信奉并坚守的吧，就像几年如一日的念经诵佛和宁可咬牙坚忍也不愿改嫁的决心。

       很多年前，奶奶住回了她自己的小屋，那时她还常来家里坐坐，爸妈不在家，总是拉着我们唠嗑，说来说去一直是差不多的话题，都是些陈旧的往事和她所听过的故事。她有时心情不好，就说些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的话，我们都不爱听，逐渐不再应和她。她还是时常来，给我和弟弟做饭，有时看着我们做自己的事情，坐了一会儿，或者睡了一会儿就走了。偶尔家里搞些花样，做些她从没吃过的东西，她会夹几块尝尝，却说，老太婆太脏了，也不会做饭了，不合你们的口味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连来都不来了，偶尔叫她吃饭，也得叫上好多次。

       她确实很久没有来了，她那么执拗，她肯定以后也不会常来了。

       我站在路边一眼望见她的院子，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也能认出她的身影，她和太婆坐在一块儿乘凉，两人相对无语，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硬朗，还是那么执拗，却显得那么孤独……

       奶奶啊，我多么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