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的季节

作者: 秦西城 | 来源:发表于2015-11-17 11:28 被阅读57次

    我在一个无法出行的夏季雨天,想起一些幸福的事。

    我的爷爷和奶奶去世很早,孩提时不甚记事,现在回想,我唯一留有的记忆是妈妈穿着孝衣,在他们的坟地痛哭的场景。 在农村的祖辈里印象最深刻,辈份里最长的,便是姥姥和姥爷了。

    姥爷生肖属兔,到今年七十三岁。他身体肥硕,宽耳大肚,喜吃肉,爱抽烟饮酒,甚嗜辣椒,喜欢交朋友。他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却能写出一笔细腻好看的硬笔草书。姥爷十分在意与人的交往,曾经因为解决矛盾,砍掉了院墙边种了四年的大杏树

    姥爷的脾气冲动暴躁,在耳顺之年仍然易怒,外人是不惹的,一半碍于情面,一半是因为姥爷当真会抬手打人。 前些年因得了静脉曲张,柱上了拐杖,腿不利索,加上脂肪肝和胆囊的毛病,挺个大肚子弯腰都颇费些神。 待到古稀,脾气收敛许多,凡事便不再与外人争斗,倒是因芝麻大的事,横眉瞪眼,和姥姥叉腰理论。

    姥姥属狗,到今年六十六岁。腰弯背微驼,满头银霜,面善心慈。喜听豫剧,犹爱坠子。她信奉主耶稣却爱唠叨骂人。和姥爷正面争吵她倒是不言语的,待到姥爷扭头一走,定是会翻着白眼小声咒骂几。姥姥是个爱哭的女人,心里一不舒服眼泪就下来,容不得委屈,就连高兴了也都要抹一把眼泪。

    我姥姥是个操劳的命,住不惯城里的楼房。前些年二舅接姥姥到西宁,她头回乘电梯时又晕又怕,嫌楼高,不敢往窗户下面看。 嫌下楼麻烦,很少逛街。嫌青稞面太瓷实,买回来的饼不熟总要回锅蒸。嫌肯德基的面包还不如她蒸的馒头好。嫌微波炉远没有灶台好使,白花钱。姥姥总怕自己忘事,舅舅给她的钥匙她特意让表弟买了条宽绳,串上钥匙挂在脖子里。出门的时候总是在屋子里转一圈,拧拧阀门,瞅瞅水电开关才放心出门。

    高中周末,我常去舅舅家。陪她出门买菜她总有很多话。倒是有一次我看她沮丧着脸,后来才知道是她的金十字架被路边一个买药的哭着骗走了。表弟妹吃不惯姥姥做的饭,嫌弃炒菜油厚盐大,面条做的寡水清汤,于此姥姥也有说词:''油多饭香,搁以前想吃都没有''。我明白姥姥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在生产队敲钟锤锣齐出工的年代,她挣七个半工分,还拉扯年幼的妈妈和三个舅舅,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况且从小吃了惯, 我对于姥姥的饭菜倒是不爱言语咸淡稀稠。姥爷吃了几十年,也从未埋怨过她的饭菜。

    姥爷与我的关系极好。总角之年,父母背井离乡到外谋求生计,我被抛在家乡,流转于各个亲戚吃喝。那时我没有固定的床褥,没有固定的学校和玩伴。最后是姥爷把我接了,安排在村子里念小学。脾气暴躁的姥爷向来是最疼我最宠我最惯着我的。以前打架,我从不害怕家长来找,姥爷的庇护让我在整个童年都无所畏惧。

    在我读小学的每个新年,口袋里的花炮总是甩不完的。早上醒来,衣兜里漏在床单上的火药渣滓总会落下姥姥几声数落,姥爷倒是笑呵呵过来帮腔:“年来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然后在姥姥端饭的空隙,把我拉到怀里,偷偷掏出早已买好的炮仗塞到我口袋里。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从未跟姥姥提起。

    小学期间我时常是跟姥爷在院子的西屋睡,他总把被子掖的密不透风,但我老是偷偷把腿伸出被子,结果后来着凉拉起肚子,每到临睡前他便用腿夹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我血气很盛,往往受不了热很难入睡,于是想到个鬼点子:每每等到姥爷呼噜声响,我便挣脱下床,详装着找夜壶撒尿,回到床上时便故意掀开被子角。隔日姥爷喂完了牲口唤我吃饭,被子还是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

    到中学时,我在大姑家附近的中学读书,期间参加学校书法作文竞赛获到三张奖状,周末我蹬了一小时自行车拿给姥爷,姥爷看完奖状,立刻给父亲通电话,懵懂的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放声大哭。模糊的眼睛里依然记得姥爷竖起来的大拇指。

    高中阶段我开始叛逆,性格倔强好胜,总和母亲顶嘴吵架。执拗的父亲再怎么打,我依然怒吼反抗,不知屈服,不得已便叫来姥爷。姥爷说起话来一副威严让人不寒而栗,句句在理。他是不舍的打我的,但每句话都能像板上订钉,戳在我心里,往往听到他的话我就心软鼻酸,内疚恸哭了。

    高考结束以后,年少轻狂的我在背包里塞了几件衣裳,决定独自到北京闯荡。我到西宁做火车的时候,姥爷恰巧在舅舅家养腿,便坚持要下楼送我。他拄着拐杖,很艰难的向前挪步,一路携着我的手对我说教怎样在外处事为人。我清楚的记得走到青海大学门口的过街天桥,我因担心他腿脚不好,便不在让他往前送了,待到我准备着转身要走,他忽然声音哽咽念念有词喊我的乳名,我一抬头,发现他已是老泪纵横了。

    这个要强的汉子,在旧社会的生活压迫下没有趴下,却因一次给晚辈的送别,在人群川流的街头痛哭流涕。这个场景成为我一生最难忘最珍贵的回忆,至今写到此处,依然无法控制好情绪。

    时至今夏,我得以再次回到家看望两位老人家。

    姥爷骑车用了一个下午,等在车站接我。他的电动三轮速度缓慢,却硬要载我。路上他絮叨着一些我生疏的人名,说他们的生死,说他们的辈份,穿行在狭窄的麦田,提着母亲的名字把我介绍给扛着铁锹和铲子的路人。 我坐在车后座,看到他已然全白的头发,渐渐变窄的肩膀,应着声说不出话。他依旧会提及我幼时骑着他脖子上走街串巷的往事,提及让我快些长高,当他拐仗的往事。 只是现在,他每日需要一个午觉,睡觉的鼾声开始变的紧促,睡梦里不时有呓语和哀叹。他也有了两个拐杖,总是不离手边。

    姥姥还是很忙,为一顿晚饭,为她的羊羔和一窝鸡仔忙碌。在雨天前夜抱好了柴火,堆在厨房足以烧熟两天的饭菜。她的头发也白的发亮,背部弯曲着显得个子愈矮了。

    我在这个夏季阴冷的雨天,仿佛看到了岁月的双手撒向他们的黄土,也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幸福。 写完这篇他们大概一生都不会读到的文章,窗外的雨停了。

    天气如此的凉,却又似正在经历着最温暖最幸福的季节。

                                                201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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