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审讯第五天。
晚上9点55分，韩冰走进监控室，看见陈雪枫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两眼通红地盯着显示屏。
虽然认识十几年了，他每次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惊叹，一个女人怎能把迷彩服穿得这么好看。
能把常服、礼服穿出英气的女人，每次电视上阅兵都能看到很多，而迷彩服似乎只属于男人。女人穿上了，要么显得不协调，要么被男人同化，看不出自身的特质，包裹在这身臃肿的数码迷彩中，身体曲线完全盖住，仍能凸显出女人的强健之美的，韩冰当兵多年只见过这么一个。
像一根裹在粗布里的银针，摄人心魄。
如果他没记错，陈雪枫今年四十二岁。自打来雪狐第一天，他就觉察出了她跟黄晋的秘密，但他一直没说破过，等到有天终于忍不住开了句玩笑，喊了她一声嫂子，却得知了黄晋刚刚结婚的消息。
陈雪枫当时笑着说：“他就怕别人说自己攀高枝。”
国防科大的博士，学的是当时少有人问津的计算机工程专业，毕业分到科研院所，拿着连外企白领都羡慕的高薪，她一句话不说就打了调动报告，申请到那时刚刚组建的雪狐来，成了这支王牌特种部队唯一的女元老。再加上她的容貌，雪狐这么多眼比天高的人也没谁敢动追她的念头。但黄晋不在乎这些，虽然一直没走到那一步，但大队上下无人不知，方丈跟她迟早是要请大家吃喜酒的。
直到有一天，战区陈司令来雪狐检查工作，当时的大队长在那篇字斟句酌的汇报提纲里特意加了好几处对陈雪枫同志的表扬，大家才突然明白了，因此也越发敬畏这个女人。部队高干子弟那么多，从没见过一个上将的女儿能把自己藏得这么深的。
隐瞒自己的身份，或许只是天性中的骄傲使然，其实她心里也清楚，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部队，但她没想到，身份的暴露换来的是黄晋的彻底远离。
“副大，该换班了。”韩冰轻声说。
陈雪枫没有回答。
“副大？”
“哦……”陈雪枫这才发现了他，僵硬地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兵。”
显示屏上黑色的部分越来越多，能看见热成像的房间已是寥寥无几，韩冰很快从陈雪枫的视线中找到了她口中的兵。
张若谷弯着腰，正在从那个一人高的大桶中捧水洗脸。他的动作很轻，洗得很细，如果陈雪枫和韩冰不是审讯官，他们宁可相信这个兵仍住在连队里。
“十点了。”陈雪枫看了看表。
张若谷一头倒在地上，送出有规律的呼吸声。
韩冰忍不住笑：“感觉剥夺到第五天，每天还按照连队的一日生活制度，准时吃饭、睡觉、洗漱，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滑稽，但考虑到他所处的环境，已足够惊人了。尤其是，他一直保持着准确的时间感，这在我们过去的记录中从没出现过。”
“之前过了这一关的人，最迟到第三天也会出现强烈的视错觉和听错觉，如张若谷这般丝毫不乱的，确实前所未有。”陈雪枫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说从没见过也是武断了，要是方丈也练回这个，说不定跟他一样。”
军事素质放眼全军也罕有其匹的黄晋，却是个在别人看来循规蹈矩到有点可笑的人。雪狐的人从没见过他在哪次训练中违反过任何训练规定，哪怕他躺在床上也可以左右开弓弹无虚发，但只要是手枪射击，他总是双手握枪，保持着训练大纲中的标准站姿。
韩冰有些吃惊，自从黄晋犯错误离开雪狐之后，从没见过陈雪枫提起过他，今天这是咋了？
“要不是这个张若谷，本来已经想不起这个人了。”
“你觉得他跟方丈很像？”
“像，不过长得帅多了。”陈雪枫似乎才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故作轻松。
“我倒觉得，如果方丈还在这儿，估计不能让这个张若谷通过。”
“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正是黄晋向你推荐张若谷和吴论的。”
“是因为他们从新兵连逃出来那一次，方丈和孙祥仔细看了四个人写的检查，这小子在林子里突降暴雪时表现出的镇静和责任感让人印象深刻，后来K师选敢死队的时候，这个张若谷的表现也够惊人，不过我后来搜集了他的全部资料……”
“怎么了？”
韩冰不说话，轻轻移动鼠标，点开了一个隐藏文件夹。
整个文件夹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音频文件。
“除了视错觉和听错觉，我记得以前有好几个人关了几天之后对外界刺激变得极为敏感，有个还差点儿疯了。”
陈雪枫瞅了眼文件名：《莫澜教授在国际数学大会上的演讲.wma》。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数学来了？”
“我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盲流子，哪懂这个，何况说的还是英文。”韩冰笑道：“整个大队估计也只有你能听懂了。”
韩冰双击鼠标，音箱里放出了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英语很流利。
“听不懂。”陈雪枫道。
“怎么？”
“全是理论数学，隔行如隔山。”陈雪枫道：“你放这个干什么？”
韩冰指了指屏幕。
刚才那个已经安然入睡的兵，此刻已站了起来，脸紧紧贴着墙壁，双手慌乱地在空中摸索着。
突逢此变，陈雪枫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想叫醒心理医生，韩冰阻止了他。
“还没到那一步。”
阳光正好，校园里到处都是背着书包、低头走路的学生，如果有人第一次来到这里，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丧尸乐园。其实这在课业繁忙的X大实属平常，每个人都在跟时间赛跑，跟与自己同样聪明的人赛跑，脚步一慢，很可能就再也追不上了。
张若谷的脚步尤为急促，两分钟前，他获知了一个好消息，但唯一能跟他分享喜悦的朋友，住得离他足足有两公里远。
他第一次认识常乐师兄，是在莫澜教授的课上，常乐是助教，也是莫澜的博士生，有一次莫教授不在，让常乐代讲，效果却好得出奇。课后，同学们一窝蜂地去找常乐聊天，这在盛产怪胎天才的X大数学系是非常罕见的一幕，张若谷本不想参与，被室友强拉着去了，却一直不说话，直到常乐注意到这个身形过于单薄的大一师弟，问他，你对什么方向感兴趣？
“什么都不感兴趣。”张若谷据实以告。
常乐眼眸一闪：“要不考虑换个专业？”
从没有谁在张若谷面前这么直白过，即便他的同学中多半都是各省市的理科状元，即便他们都知道张若谷自进入X大第一个月就发现，自己对数学的兴趣远没有之前想象的这么大，他们也不会这么劝他。张若谷没兴趣不假，但他近乎完美的成绩单足以反击任何人的轻慢。
但常乐没有轻慢，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既然没兴趣，就应该换个专业。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亲切，不会让张若谷过于敏感的自尊受到任何伤害。
于是，他虽然最终没有下定决心改换专业，常乐却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用课余所有的精力去准备考取精算师资格证，也是来自常乐的鼓励。
“数学是美的，但如果对美失去了感觉，至少可以拿它来挣钱。”
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就爬过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无法逾越的高山，虽然这高山跟理论数学的诸多高山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但他至少找到了自己的路。何况，这也是父亲一直都在走的路，他希望能让父亲高兴。
他走到博士宿舍楼下，向三楼看了一眼，常乐房间的门是紧闭的。
这很罕见，常乐这人有个怪癖，呆在宿舍时从不锁门，据他自己说，一关上门就闷得慌，什么都没法思考，久而久之，连出门都懒得锁了，反正他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手机响了，他没在意，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楼梯，向常乐的宿舍奔去。
门确实是锁的，他使劲敲门，震得白墙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
今天是星期六，常乐没有授课任务，也绝不会出门，除了数学，他对任何事都兴味索然，来北京将近十年，别说故宫长城，就连近在咫尺的颐和园门朝哪儿他都不知道，所以张若谷这几年找了他这么多次，永远都会看到他躺在床上，眉头紧锁地思考着。
旁边几个宿舍的人探出头来，刚想说张若谷两句，看到常乐紧闭的房门，全都走了过来。
“踹开看看吧，常乐不会生气的。”
张若谷抬起脚，使劲全力蹬在了门板上。
常乐双眼无神地看着他，身体晃来晃去，裤子上的湿痕，明显是上吊之后的小便失禁，这也说明，他已死去多时了。
张若谷抱住他的双腿，死者的尿一滴一滴溅在他身上。
“剽窃可耻。”墙上用油漆刷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这字迹一望即知是常乐的。
“莫澜。”张若谷想。
莫澜刚在国际权威数学杂志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常乐思考了十年的成果。
常乐的脸上第一次没了思考的表情，张若谷突然觉得他很轻松。
手机还在响着，他木然地摁了接听键。
“小谷，我是二叔啊，你爸刚被公安带走了，说是涉嫌经济犯罪，你看能不能赶紧请个假，回来看看？”
他有些站不住，靠在了墙上，这才发现墙是湿的。
韩冰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随意：“中央级党报重点宣传的典型，投笔从戎的名校高材生张若谷同学，你故事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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