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大书友会每学年的首次例会定在九月的第二个周末。晚上七点左右,李却到了综合楼的一间教室前,他推开门便看到黑板上用空心字写着“洛大书友会”。
房间里有不少人,但李却都不怎么认识。他找了个中间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等待会议开始。过了一会儿,其他成员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教室,李却也看到了陶李。
“有人吗?”
“没有没有。”
李却看着陶李向他走来时便摘下耳机,听到这话时便把东西收到了一边。
“你们编辑部最近忙吗?”
“还好吧,开学之后的几期校刊的内容在假期都大致有了雏形,现在修修补补就可以了。”
“对了,迎新特刊我看了,你写的那部分还是很棒啊。”
“大家都提了很多建议呢。”
陶李和李却聊着天,书友会的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地进入教室。到了七点二十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李却忽然发现,方浮走了进来。同时前排的一位成员站起身,似乎在迎接方浮。
“是你舍友吧。”
“对,他怎么到这里了。”李却有些迷惑。
“我听墨学姐说这次例会上邀请了‘洛小二’的人。”
“这样啊,没听他跟我提起呢。”
陶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没有说话。
两人交谈间,前排的一名女成员站起身,走上教室的讲台。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大家晚上好,我是墨非池。”她声音不大,但非常平稳,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好久不见了。”
“会长还是这么潇洒啊。”陶李由衷地发出赞叹。
李却默默地点了点头。台上的女会长身穿黑色的开襟外套,与内衬的白色花领衬衫相得益彰,乌黑的长发在两侧编出精致的发纹,余下的长发束成一股过肩的辫子,气质优雅成熟,在台上没有丝毫局促。
墨非池已经研三了,从大三加入书友会开始,今年已经是她进入书友会的第五年,也担任会长的第三年。
“书友会老一届的成员没有减少,我真的很开心。今年的招新已经结束,新进的成员不少,这反映出大家对我们书友会的认可。但加入只是开始,希望各位能够坚持本心,真正地融入书友会这个集体。”
墨非池的发言温和平静,却不失动人的激励。陶李觉得台上的墨非池像是一名指挥家,台下落在的成员仿佛是服从着指挥家的乐手,大家的注意力紧紧锁定在会长身上,她的手臂扬起,掌声便热烈地响起。
“我们的责任很重,不论是在洛州还是全国,我们的校刊都是拿得出手的,这是书友会成立至今全部成员努力的结果,我们不能放下。”
“文学性和可读性需要找到平衡,收录到涉及校内事务的文稿时,无关紧要者不必理会,事关学生利益和校园风气的,我们要有说话的担当。”
墨非池微微一顿,“同时,很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及时找到学生关注的焦点,如何保持和广大学子的联系。如果忘记了学生,忘了洛大的校园,我们的校刊很容易变成一堆无人在意的旧报纸。”
“各位,今天我们特别邀请到了洛大优秀校园媒体‘洛小二’的创办者方浮,那么现在就请他上台与我们分享‘洛小二’运行三年以来的工作经验。”
在掌声中,方浮起身走上讲台。方浮穿着很正式,浅蓝色的西服,紫色的领结,还有打底的白色衬衫。头发修的很短,鲜明的面部轮廓一览无余。
台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他集中,从外表上来说,方浮确实是极为出众的。方浮站在讲台上,眼神划过教室,然后鞠了一躬,然后开始了他的发言。
“很荣幸得到书友会的邀请,能够来到这里和各位分享交流校园媒体工作的经验,其实‘洛小二’中很大一部分内容也是也文字为主要载体,这一点上,我们与书友会之间有共同点。所以今天,我仅从‘洛小二’运行三年以来的工作经验出发,聊一聊文字媒体对洛大学子的影响。”
三年的工作娓娓道来,方浮的发言让整个会场的氛围变得活跃,掌声与笑声不时响起。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方浮,李却觉得方浮这些年的变化无疑是极为明显的,从前的方浮和现在台上的他是两个完全无关的人。可“从前”,又是什么时候呢?方浮是从什么开始改变的呢?明明是相处了四年的舍友,可李却没有头绪。
李却忽然说道:“方浮这些年变化很大,他大一的时候还挺腼腆的。”
陶李点点头,说道:“其实……”
李却眉头挑起,看向陶李。
陶李避开李却询问的目光,缓缓说道,“其实大家变化都很大,毕竟四年了。”
“嗯,也对。”
两人停止了交谈,将注意力转向方浮。
“保持好奇,保持热情,永远把明天当成入学的第一天。”
方浮的发言结束,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之后,书友会几个不同部门的部长分别上台发言,陶李也上台汇报了编辑部的部分工作,之后书友会的成员们在剩余时间交流了一下近日来的情况,会议便结束了。
李却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突然发现方浮早已不见踪影。
“你舍友跑掉了?”
“好像是的。”李却转身看向教室里的人群,试图找到方浮的身影。
陶李看着李却靠着桌子的背影,缓缓站起身。
“那我就先走了,社团作业记得按时交啊,不然活动学分就没有了。”
陶李说的是书友会每月要求成员上交的读书笔记或是随笔,完成情况加入最后的考评,如果多次不叫或者内容敷衍,就可能无法获取活动学分。
“啊,我差点忘了,谢谢提醒。”
李却笑着说道,虽然他并没有忘记。
……
洛都秋天的冷,是很乍然的,或许是一场深夜无人目睹的小雨过后,面对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和被雨水潮泥黏在沥青路上的叶子,洛大的学生们才猛然发现衬衫和卫衣已经不足以抵挡寒流的侵袭。
而现在笼罩了洛大的不只是寒冷,还有看不见星星的夜幕。空气中弥散冰冷潮湿的气息,路上落单的行人已经很少。陶李独自在环心路上散步,这时的洛大出奇的安静,行人稀疏。偶尔会有野猫从两侧的草丛中窜出,毫无顾忌地穿过空荡的环心路。它们驳杂的毛发上沾着泥点和水珠,软绵的脚掌踏过沥青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这与不时响起的风声,是此时陶李能听见的全部声音。
“行走在夜色里的女诗人。”陶李忽得自语道,片刻后,她缓缓低下头。
“太羞耻了......”
团团红晕蔓上脸颊,她呼出一口热气,化成一股白雾,仿佛这能够遮掩她的局促。行走在空旷的路上,冰冷的空气滤去人群,夜色捂着星光的眼,忘记熟悉的建筑,她就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她喜欢在这样没有星星的夜晚,回避所有真实,这感觉温柔而甜美。
洛大的梧桐静静地依在环心路的两侧,陶李一直觉得他们不时那么含情脉脉的存在,而是更加坚硬、固执的东西,像是一尊尊裹在枝干里的石像。
“属于你们的公主提着长裙经过,就为她而苏醒。”
陶李伸出食指,划过粗糙的树干表面。剥落了树皮的躯干,就像是战士满布伤痕的身体。她沿着环心路望去,宽阔大路两侧的梧桐已经没有繁密的枝叶,去抵挡夜色地渗入。几片梧桐叶子在夜风中飘落,满是雨水的叶片也舞不出轻盈的轨迹。
她隐约听见残留的雨水从叶片滑下下,坠落在地面的声音。
“啪嗒啪嗒”
陶李沿着环心路向前走去,深秋凛冽的夜风穿过潮湿的枝桠,晃动湿漉漉的叶片,雨水坠落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啪嗒啪嗒”
声音变得明朗,甚至出现了回响,像是一座空旷的宫殿里,谁赤着脚奔跑在黑色玉石铺就的驰道上。
陶李仿佛看到驰道的尽头那无比巨大的钢铁门扉。
是谁全力奔跑着,不可回避地靠近了陶李,陶李已经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听见她一把将那些华丽繁冗的发饰扔在地上的声音。她银色的长发扬起,发梢扫过陶李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子。
她的脚步与陶李的脚步在这个瞬间重合,于是她就这样穿过了陶李的身体,然后出现在陶李的视线里。
她穿着天鹅绒的白色长裙,露指的镂空长手套紧紧包裹着小臂,白皙的后颈泌出细密的汗珠。她向前奔跑,修长的裙摆落在身后,像是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热烈地追逐。
她赤裸的脚掌落在黑玉石铺成的长道上,而青黑色驰道的两侧,是单膝跪地的白银骑士。当她经过身旁,骑士们毫不犹疑地抽出长剑。剑刃自剑鞘抽身而出的清冽之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剑刃交织出的声响,是沉默的骑士们予以她的承诺。
剧烈地颤抖从她身后传来,仿佛来自深渊的低吼倏然充斥整个宫殿。在她身后的黑暗中,四团燃烧着的巨大黑色火焰沿着驰道迅速逼近,她的脚步迟缓了,而骑士们毫无迟疑地向着火焰冲去。
“火焰”渐渐清晰了,那是两只黑鳞覆盖的巨龙的双眼。惨白与猩红交错的刃牙间,黑色的火光满溢而出。翼膜翻腾,黑龙漠然地撞向擎着长剑的骑士们,黑色的火焰与巨大的龙爪落在银白的盾牌上。
她听到巨龙愤怒的咆哮声,听到骑士们的战吼,听到剑刃与鳞片的摩擦,也闻到血腥的气息。巨大的风压袭来,吹散她的银色长发,而身前的骑士们仍然擎着盾牌向前冲锋。
驰道尽头的巨门在渐渐合拢,门扉之间透出的光芒却愈发耀眼。
她却回过身,望向陶李,或是其他的什么。几缕长发被汗水黏在额头,巨门就要合拢,而无畏的骑士们还在用生命与勇气与巨龙殊死一搏,她疲惫地喘息,可银色的眸子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她的身影在愈发剧烈的光中变得纤细而模糊,但陶李仍看她苍白干裂的嘴唇在开合。
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吗?可陶李听不清楚。
“你想好了吗?”
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幻想的画面褪去,他又回到了下着细雨的环心路上。她有些惊讶地环顾四周,透过路灯的光,她看到几缕细雨又开始飘落,交织出似有似无的雨幕。她已经沿着环心路一路向北,走到了洛大的主操场边上,可她并没有看到什么人。随即她明白了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洛大的主操场地面低于其他位置,陶李站操场铁丝网的外侧,由于内外的高差,操场内侧边缘的位置就成了她的视野盲区,而男人的声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与他对话的人也在那里。
陶李放慢了动作,轻轻地转身,坐在路边一块干燥的台子上。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此时的洛大操场出奇的安静,陶李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F国的体制和国内不太一样,他们的项目外延性都很强,我们这边过去要掌握的内容很驳杂。而且如果组内衔接不流畅也很麻烦,很大一部分压力都是这么来的,我昨天给你发的链接看了吗?”
“嗯。”
陶李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回应。
“还有导师的选择,好像不能只看职称,得去F国研网上看看项目的运作情况,这个也很重要。”
“嗯......”女人的声音更加细微,像是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雨滴一般。
男人似乎在确认对方的反应,片刻停顿后,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话。
但陶李明显感到,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思路也不如开始那般清晰。陶李蜷着腿,右手顶着下巴,听着二人的对话。她明明已经在微雨的路上走了很久,却忽然发觉细微的雨滴落在身上如此冰凉。她背对着操场,仿佛一个藏在帷幕边窥伺戏剧的小姑娘。她不敢探出头去,只能看到服饰精美的演员的几个剪影,听着他们动人的台词,然后努力地想象出华美的表演。
女人的回应愈发的简短,但陶李不觉得那是敷衍,而是一些更加柔软,更加复杂的东西。陶李想象着女人的摸样:她是不是有一双灵动的眼睛,而那双珍珠般的眼睛,此刻是不是正躲躲闪闪,不知看向哪里才好。面对男人偶尔几次询问,女人都只是支支吾吾地回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声音轻微。
男人停了下来。
“头儿,你今天不对劲儿啊。”
“哪有啊,我不是看你讲的有板有眼,听得认真嘛。”女人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活力。
怎么会这么笨呀,这个时候不用说这些的。
“这是件大事,去之前得考虑仔细了。”
快告诉她吧。
“国内外差异还是蛮大的,到时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开口。”
我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
“诶呀,太客气了吧,头儿的事儿,我能不上心吗?”
为你我愿意做这些事。
“你最近处理这些东西也很累吧。”
如果很累,就别走了,好吗?
“要是真去了F国,好玩的事情可别忘了我啊。”
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真的会很想你。
“一定要好好考虑。”
所以,听我的,别走......
“嗯,谢谢。”
“谢谢你。”
雨滴渐渐又消失不见,深秋的这场雨没能瓢泼而至,稍有起势便无疾而终。
陶李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一个故事涌进了她的心里,一个平凡的诗人与公主的故事。陶李听见了孩童虔诚地咏唱礼赞的诗篇,稚嫩优美的童音漫出白色的城墙,而高耸的城墙之外,身穿银甲的士兵们满布苍莽的山岭,他们沉默等待第一缕阳光越过群山的包围,那时他们将迎着朝阳擎出长剑,像是银色的巨龙从梦境中醒来,竖起每一片锐利的鳞甲,优雅威严。
“堆满了恶俗的词汇呢。”陶李疲惫地靠在仍有些潮湿的铁丝网上,“就叫<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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