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一池水,在我们楼下二十年。
桥东比桥西繁荣,铁路局在桥东盖了办公楼,还造了休养所,最后建了这个游泳池。游泳池四四方方,建在我们窗下,因此我们这幢楼里的小邻居天性会水,只一面篱笆之隔,有些力气就能翻过去,扑进水里。
池水宽二十五米,长五十米,水很蓝,游多了就浓绿,人在水里歪歪扭扭;池水最浅一米最深两米,上下起伏,水一漾一漾,让四肢舒展,把头发蓬松开来。
白天岸上有救警,我们不敢翻篱笆,不过里外有熟人,就能买到好场次的泳票,这样团团衣服交给寄存,到水笼头底下淋身体。一捱广播操音乐结束,冲出去,一口气淌过消毒池,奔到岸边,轰隆扑进水里。为什么大龄男女不爱游泳?大概是怕岸上的睽睽目光;人在水里很自如,人在岸上就下流。
水从耳朵根凉起,一直凉到脚趾。奇怪的是,人下水先湿四肢,最后才湿小腹、股沟。水不伤眼睛,抬头游过一个个脑袋,低头看见人在水里象树在土里。
夜里就自由,趁大人熟睡,几个小邻居换好泳裤,从篱笆上翻过去,悄而没声沿漆黑的池沿跑,救警睡的酣,我们在水里抬胳膊蹬腿。夜里水凉,月亮让大楼挡着,月光沿屋顶泻下来,只晒到浅水区,我们在深水里仰泳;耳朵在水里,眼睛在水上,只听见水声,就看见满天繁星。救警半夜起来撒尿,吓一跳,见黑彻彻水里十几条水妖!清醒过来哇啦哇啦奔过来,我们噼噼啪啪翻篱笆而去,不小心划破膝盖,血顺着小腿往下流,跑回家接着水笼头把血迹冲掉,拿牙膏塗好。屋里全是酣睡,然后躺下,四肢极畅快。楼下四四方方的池水又平静,翻个身冲着墙困着了。
梦里还是水。我们楼里小邻居依恋这池水,男女谈敲定都愿意在水里;手在水里拉牢,手心奇暖,人又轻,被水鼓荡着一起一伏。所以说,我们楼里小邻居柔情似水。比如我哥,他曾经拖一个不会游泳的女孩跟他下水;女孩忐忑不安下到浅水,水拥着她,站立不稳,她一个劲举胳膊挡水,头发粘在脑门上。我哥游过去,黝黑的肩膀水光闪烁,他睁着眼睛从水里钻出来,象一头贪心海豹。女孩一把抓住他手臂,要哭,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水晃倒了。水扑她脸上,她叽叽咕咕自言自语。我哥伸出一张大手去,把她一脸水抹掉。我在一旁狂羡慕。不久,女孩竟能抓住我哥的腰,跟他在水里畅游,她还是不住地叽叽咕咕,我哥头发的水顺着耳根往下滴。那天女孩突然在水里睁开眼睛,他一眼就看见了。
我们楼里的痴人金多也爱水,他叉腿站在窗前看别人游泳,池水的反光照亮他头顶后的天花板,他脸上一歇黑一歇白,他口水落到自己臂弯里,喉咙有呼噜水声。我们楼里小邻居钻出水面喊他金多金多,他乐坏了。他妈妈从厨房推门进来,看见他尿尿在墙上,臭死了,他爸晚上回家狠狠数落了金多,半夜金多又尿床。七二年一个大热天晚上,金多从床上爬起来,一直走到楼下,攀过篱笆,走到岸边,他蹲在跳台上朝漆黑的水笑。三楼阿婆半夜起来喝水,听见窗下急切的划水声,以为是救警下水找凉快。第二天大家才晓得金多溺水死了,他被人用竹竿和麻绳捞上岸,身体奇软,手脚泡得很大,他趴在担架上被人抬走,金多妈妈哭不出声。那个星期我们楼里的小邻居都不去游泳,大家很难为情。
金多的死怪不得任何人,也不怪游泳池,他开开心心去做水先生。铁路局基建处长拿金多的死做文章,要关闭游泳池,要在游泳池地基上盖商场。他派人在夜里偷偷打开水闸,想把水放掉,想不到放了一晚上依旧一池水。看着池水哗哗往下水道流走,整整三天,池水就是不多不少,他们只好去汇报处长,处长亲自跑来看,他横竖想不通,游泳池波光粼粼,他手推着墙,发狠说:把池子竖起来,看水走不走!在场的人都惊愕。
游泳池果然竖起来,池水轰隆一下全扑进我们楼里,我们也没怎么惊慌。只是一推开窗子,看见竖着的游泳池,象张开的手掌,终日朝向我们。
因为年久失修,常年湮水,我们这幢楼成了危房。政府说服我们搬迁,搬到阳光充足的火车站附近新大楼。在那里,我们楼里的小邻居脾气都很坏;我哥得了肺结核;三楼的小海疯了;阿明跳楼,跌在人行道上。我们曾经是那么水性的孩子。我二十二岁上认识一个短发女孩,我领她去千岛湖,我们坐在游轮的甲板上注视着湖水。游轮靠岸,我们躲开团队,拐到一个僻静处,我说游么?她说不会。她背过身,我脱光衣服放在她身旁,轰隆扑进湖水。水面暖水下凉,我划动四肢,湖水象绸衣一样围绕我。我转回头,迎着阳光看见她漆黑的身影,找不到她眼睛鼻子和嘴,我知道此刻她正搂着我一堆衣服,我一下子很伤心。
我们区有三家游泳池,我们市有三十多家游泳池,我们楼里的小邻居都不去游,都想着那张孤零零竖起的手掌,夜晚让月亮穿透了。我们那幢楼早被推倒,已经找不到窗口,找不到我们。
1986年5月 上海
注:图片来自网络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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