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洛城大学搬迁新校区是我和吴雩从伏牛山返回的两周后。按照学院通知,所有学生的所有行李,都由学院派遣大巴车运输到新校区。话虽如此,学院派遣的大巴车远远不够,能将半数学生的行李运到新校区就算是幸事。搬迁新校区前,我萌发出先到新校区的渴望。当时,我躺着寂静的宿舍里,有很多天没有去找吴雩了。她在每个黄昏给我打电话,说她病得厉害。我要她出宿舍,带她到洛城医院去治疗,她慌忙得慌忙,说只是重感冒,多喝些水,修养两天就好。精确算来,吴雩重感冒从伏牛山返回洛城就再也没好。我想把想法告诉吴雩,和她骑行到新校区探看情况。又担心她的身体,无法在穷冬烈风里支撑。我打消了告诉吴雩我的计划的念头,从年轻女辅导员那里领取新宿舍钥匙,骑着白鹿留给我的山地车向东奔新校区去了。年轻的女辅导员好像不如初见她时那般年轻了,她给我钥匙时,手颤颤巍巍的。脸颊苍白珠黄,抬头纹细细地蔓延她起了鱼鳞状死皮的额头。年轻的辅导员开始苍老,这件事对我影响很深刻。我脑海里始终回旋着她额头那鱼鳞状的死皮。想得很久,我慌忙抚摸自己的额头,似乎那里也布满鱼鳞似的死皮似的。其实那里本来就零星散布些死皮,皱纹像黄土高原似的沟壑纵横。想到这点,教我略微舒心些。我本来就很苍老,即使再苍老些,也不容易被人察觉。我很满意我当时的苍老,为了不让人轻易发现我苍老得不成样子,我奋力蹬着山地车,它飞也似地向前奔去,像头强壮蛮力的牛犊。
新校区在伊河东岸,需要跨过两座桥,再向前骑行八九公里方能抵达。这是我从年轻女辅导员那里听来的,不知道真假。你知道人苍老的过程中容易犯糊涂,不知道年轻女辅导员告知我路线时,是否犯了糊涂。两座大桥,一座大桥横跨铁路,使得开元大道能继续东行,称为开源大桥;另一座大桥在开元大道尽头,横跨伊河两岸,沟通开元大道和洛偃快速通道,称为伊河大桥或者伊阙大桥。伊阙大桥以东,道路宽阔,狂风自西北向东南刮去。道旁荒野漫漫,渺茫处浮着几处村庄,村庄四周围着灰棕色、光秃秃的树。雾瘴缭绕,显得树木枝桠葱茏茂盛。再向更远处眺望,能清晰明朗地望到万安山。起伏仰卧的山脊宛若翻腾云间的游龙,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微光。背着风和太阳骑行,像顺风疾驰的航船,没多久就到了新校区。从西门进入,那里还没竣工。西门两侧,锈红的铁架搭出门楼似的雏形,工人们正往模子里灌注砂浆混凝土。门前广场宽阔,青砖铺得整齐,横七竖八地扔这些没来得及收拾的泥瓦工具。校区内的建筑是灰青色的,沉闷而严肃。这些沉闷严肃的建筑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被,黄埃散漫,到处堆积着坟茔似的土堆。偶尔有学生从灰青色建筑里走出,小心翼翼地绕过坟茔似的土堆,向另一座灰青色的建筑内走去。除了坟茔似的土堆,校区内还横亘这一条极浅的沟壑,沟壑中堆积着鹅蛋大的石子。三座桥横跨沟壑,沟通沟壑两岸,学生零零星星地过桥来,走进沟壑对岸的灰青色建筑里。问过过桥来的学生,那是个戴眼镜清秀的女孩。知道新宿舍楼的地址,我骑行过桥径直朝宿舍楼去了。
宿舍楼门口堆积着行李,有按捺不住的学生已经提前搬过来。新宿舍在六楼,爬上去很费力气。新宿舍楼的楼道比25栋宿舍楼要窄些,楼层也比25栋宿舍楼矮些。走在又窄又矮的楼道里,觉得很不自在,像身体被束缚了似的。新宿舍窗明几净,只是床铺和桌子上落了层细腻的灰尘。简单拾掇后,宿舍里漫散着泥土的腥味,像春雨滋润后的洛城。我转身出宿舍,落了锁。在回洛城大学老校区的路上,我猛然想起新宿舍是四人间,也就是我即将有三个室友,这件事教我不知该喜该忧。洛偃快速通道的风仍旧疯狂,吹得太阳熄灭光和热,剩下一轮鸡蛋溏心颜色似的圆盘,虚凌伊河枯涸瘦弱的河道上。回到25栋宿舍,我躺在床铺上胡思乱想。宿舍内流动着漆黑的墨汁,我躺在漆黑的墨汁里,很满意。吴雩打来电话,我将我躺在宿舍里很满意这件事告诉了她。她感冒还没好,鼻音很重,像壅塞了很多鼻涕似的。我和吴雩聊了很久,说了些简单的话,聊到家长里短。吴雩说,如果我每天都和她聊家长里短,说些废话似的情话,她会像我躺在宿舍漆黑的墨汁里那样满意。她还说,她不该要求我那么多,毕竟秦川是个耿直而又厌烦舒服的男人。她说到男人时,有人从宿舍外推开门走进宿舍。透过漆黑墨汁,我嗅到那是杨晓羽发间的青草味。她喜欢用青草味的洗发露,我也很喜欢闻青草味。她悄声喊我的名字,怕我受到惊吓似的。我告诉吴雩有点累,她很懂事地教我早点休息,就挂断了电话。黑暗里,我听到杨晓羽阖上门,身体依靠在门上。她说,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我说说话。我让她开开灯,她沉默良久,说道:就这样吧!开开灯多少会让你我尴尬。我觉得她的提议很好,很切合实际,最重要的是照顾了我的心理。
洛城大学搬迁新校区的前夜,杨晓羽来到我宿舍。她说,她不后悔对我做的任何事。她深爱着我,但这并不妨碍她爱自己。与爱我相比,她更爱自己,不容许自己受半点伤害。她还说,秦川是个好男人,应该学会爱自己。这些话教我听着很厌烦,我没有必要听她倾诉,更没必要听取她倾诉中教训的部分。我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就甭操心了。爱自己爱别人的,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宿舍再次陷入沉默。杨晓羽问我,我是否还爱她。按常理说,我应该回答我不爱她了,她也这么希望。但我向来只说实话,我隐约觉得我还爱她,只不过更爱的是吴雩。我将这件事告诉她,她截断我的话,说我不应该再爱她,永远不要再爱她。我告诉她,我爱她这件事的确存在,只存在我内心深处,和她没任何关系。因此,她没必要激动或者幻想什么。即使我这么说,杨晓羽仍旧还是那番话,说些我不应该再爱她,并且永远不要再爱她。她这些话教我心烦,不想再听下去。她仍旧叨叨絮语,像自言自语似的。杨晓羽说,她还爱我,虽然没有爱自己更甚,但还是爱。杨晓羽还说,她再也不会说爱我了,因为她要在那夜说个够。她说,当初如果不是我将她拒之门外,说不定现在她会更爱我多些。谁能知道呢?她和我分手后,也谈了几段恋爱,总摆脱不掉脑海中我的身影。我想起你在我面前失落悲伤,而又假装坚强的模样,心里难过得要命。其实,我不想再回想,那时很久前的事情,虽然有些许悲伤袅袅从过去传来,但毕竟是过去。我不想回想过去的事情,也不想多想将来发生的事情,只想当时很想睡觉。因为我告诉吴雩,我很累,想早些睡觉。我没有骗她,我的确很累,听杨晓羽诉说更是疲惫,还多了些厌烦。催促吴雩挂电话,并不是方便和杨晓羽交谈,而是想立刻睡去。杨晓羽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也想按照那样做。当我想忽略杨晓羽沉入梦乡时,杨晓羽爬到我的床,细腻光滑的皮肤贴在我的皮肤上,我方感受到杨晓羽赤裸着身体,没有穿任何衣服。杨晓羽说,她想和我最后一次坦诚相待,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她想做得彻底些,不再留任何念想。杨晓羽还说了很多,关於我和她的故事,还有些我不知道的故事,她统统将给我听。直到翌晨搬迁新校区的忙碌声吵断她,她方从我床上起身激动地吻我。我睡意朦胧,和她在漆黑的墨汁里做爱,疯狂地。事后,她穿上衣服,说了句再见,走出了宿舍。宿舍剩下我自己,从墙壁中传来咕咕咚咚的碰撞声,还有高跟鞋踩地板的咯噔声。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我想我该起床帮吴雩搬行李,毕竟她得了重感冒。即使她没有得重感冒,我也该去帮她搬行李,毕竟那女孩她是我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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