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柏拉图年
卷走了新的是非观,
带来了相反的老概念;
所有的人跳起舞,他们的脚步
进入野蛮喧闹的锣鼓点。”
叶芝,《塔》
我和M的开始,和无数个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既不是什么从小热爱文学在文坛辛勤耕耘的热心读者,也不是什么惊鸿一瞥想要通过文字发泄欲求的叛逆青年,只是一个侥幸进入实验班的小毛孩在受到现实的层层重击后,寻找的另一条道路。我和新概念的四五年,就这样开始了。
中学是一所封闭式学校,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寝室里一部小小的座机和校门口的绿色邮筒。我喜欢在每周日早上自习的大课间跑去寄信,把精心挑选的信封用和纸胶带封好,收信人写上“xx的小娇妻”之类追星女孩才能懂的暗语。邮筒就立在书吧门口,往往到每月的出刊之时,班里一帮爱好文学的朋友便会约上来“抢购”杂志。卖的最好的除了三联(因为限量)就是M,旁的倒还可以全班传阅,只是每期附的那一张小小的表格,是许多人心里逃离庸常的存在。
好在我们学校由于出过几次靠写文章进入名校的例子,在写东西这方面倒没有什么铁纪。打着参加比赛的名号,写小说甚至是像写竞赛题一样会被“鼓励”甚至“督促”的事情。数理化竞赛样样不行的我,自然而然地被分派到了这一拨。现在想来,我最快乐的写作时光就是那会儿了。一篇文章写了一稿三稿,自己觉得是“天作”了便传给几个要好的同学品鉴品鉴,挑出点什么毛病是更好。自习课把纸夹在试卷或是习题册里也是常有的事,因为只有会写文章的“好学生”,那些能拿到自招名额的同学才会被寄予厚望。
高二升高三那一年暑假,我写了十几篇稿子,并在仔细斟酌是一起投递让老师看到我的综合实力还是分开投递加大被不同喜好的评委看到的概率成功几率大之后,小心翼翼地填好收件地址,寄了出去。当年的十几封杳无音信,而今随手写成,独独投出的一封却收获了回音。我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水平突飞猛进,而是或许上天也在说,看,我只奖励真诚的人。
很惭愧地说,当时参加新概念,确实是很功利的。我只是不服,不能接受自己成绩比不过别人,不能接受自己学不会那些艰深的竞赛题,不能接受自己活该就是班里那些只能上个重点而不能被列入名校争取对象的存在。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凡。高中时期的我经常做梦,我梦见自己来到巨鹿路,梦见自己的名字被大声宣读,梦见段长校长与我合影,梦见我在高考庆功宴上笑得灿烂。阿德勒说自卑与超越,在生理上成对的器官,如果其中一个有缺陷,则另一个就会变得特别发达,从而完成原先得由两个器官共同承担的任务。同样,在心理上,在某方面自感不如他人时,往往会在其他方面加倍努力,最终获得其他领域里的辉煌成就。然而属于我的辉煌并没有如约而至。
公布入围名单的那天,是一节有微风吹过的晚自习,眼保健操结束后,语文老师就出现在了讲台上,恭喜两个班入围的同学。可是我只听见了一个来自我们班的名字,那个名字不是我。我花了一整节晚自习的时间写我最讨厌的物理电磁感应大题,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消化自己的无能,也终于没能忍住下课铃响后的那行眼泪。后来,那几个同学一起出发去了上海,再后来,他们都拿到了很好的奖项,进入了不错的学校。一些还在写,一些也已经做了别的。
现在再提起新概念,当初的那些不甘也早就释怀了。选考失败,大赛失败,高考失败,自招失败,我几乎就这样一路失败过来了。非常幸运地念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却也非常不幸地进入了自己在填志愿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一所学校。现在的我不喜欢争,不喜欢抢,或许也是因为觉得自己争不过,抢不过。想就这样没有波澜地,去向差不多的未来,平平淡淡地似乎也没有多差。只是确实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会突然好怀念当初那座小城里的朋友们,那些我们一起为新概念奋战的日日夜夜。
小R有着跟我相似的经历,区别在于她至少在一些刊物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拿到过努力后的糖果。日落的时候,我们喜欢在食堂的小卖部买两串鸡块,坐在日月潭的台阶上,听着广播站点的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高中时期有一半的蠢事都是和小R一起做的,譬如在爆火的午休将牛奶箱从寝室一路踢到教室,甚至还踢上了五层台阶,再譬如躲在小阁楼因为圣诞节没有收到喜欢的男生的礼物默默流泪,期间甚至挂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回教室拿了一包抽纸。我的人生拍成电视剧一定是收视率爆棚的那一挂,简直就是当代沙雕狗血大赏。当时我和小R畅想过共同拿下新概念一等奖保送北大,用血淋淋的现实扇痛我们那个功利偏袒的班主任的脸,初赛失败后又畅想一起考到北外成为中国知名美女外交官,最终高考双双落败。那时我们的梦想是去上海,进入最世文化成为签约作者,30岁前轻轻松松在汤臣一品购置温馨的小屋,结果一个去了广州,一个来了南京。女人们的诺言,真是这个时代像风一样破碎的东西。
J老师看起来就顺风顺水多了。拿到一等奖的他成功拿到了加分,越写越得意,成为了我们之中最成功的“文学大师”。最可恨的是,我不仅写不过他,就连游戏也要靠他带我carry,尊严扫地。小Y也拿了那年的一等奖,但她和我一样是不太幸运的女孩,选考发挥得不好,一度跌入沮丧的深渊。不过她比我幸运一点点,通过了自招拿到了加分,现在也念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小X呢,我们初中就认识了,豆蔻年华的她就已经是一位清冷高挑的文艺美少女,发表过许多文章。初中竞赛班补习时,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她说一些同学说她清高,其实她只是比较内向不怎么说话,我说没有呀,你很好呀。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就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也一定会在文学的路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大道。到了高中,她果然一路斩获各个文学赛事顶尖奖项,成为了留在老师和师弟师妹们口中代代传颂的传奇。她和小A作为我们学校的代表参加了北大的自招面试,虽然最终阴差阳错都去往了浙大,但她们在很久前就已经是我艳羡的对象。文章写得好,成绩也不差,人还长得各有各的美法,个子也高,简直就是定向狙击我的各个失意点。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对她们从来没有什么妒忌的心思,在得知她们通过初审后更是开心得不行,虽然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想,或许是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一起走了太久,某种意义上,已经可以替代性感受。一个个比赛下来,到高三的新概念“大考”,再到自招初审,面试,我们这一拨人,慢慢被淘汰,被分流,在时间的旷野上,漂至命运为我们定好的下一个路口。与其说他们是我的理想自我,不如说他们就是我,是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选择了另一个出口的我。
中学曾经有一段时间,女孩子之间风靡给自己取个雅致的别名,似乎谁的名字更风雅有趣,也代表着本人更温柔可爱。当然,这是一件很丢脸面的事,因为代号常常是江湖风传,他人代取,自己给自己起仿佛是无人关注却又傲然自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太掉价了。因而我也只在红色牛皮的日记本里和一些信和卡片里落过款:柿子。为了显示水平,自然不是随意择了个好吃的水果作名。柿子小姐,从头到尾软软糯糯,吃到最后才发现是没有心的。一度脾气暴躁的我希望自己成为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却只继承了它的软弱。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已经从刚成年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女变成2字打头的老女孩了。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最平凡的那一个。高中时为了一次次大考放榜流泪,为了没有拿到大赛一等奖流泪,为了一地破碎的人际关系流泪。到了大学,仍然在为保研过活,为综测过活,为一个个明知空乏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做的项目研究过活。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已经不再写了,准确来说,在更加充裕安逸的时光里,我竟发现更写不出些什么了。说到底,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张张再普通不过却又自命不凡的脸庞之一,接受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成年人,丢脸是常有的事。
前段时间跟风开了匿名提问箱,收到或许是学弟学妹的提问者来信向我咨询感觉坚持不下去写作了,没有任何反馈该怎么办。我想说,现在回头看看,写作大抵已经是最容易坚持的事情之一了吧。写研究方案,尽管有再聪明的大脑,巧思也需要无数的文献阅读奠基。先进的技术需要高端设备支撑,没有脑电机器核磁共振眼动仪一切都是白费,精彩而有意义的选题势必要在寻找特定被试的路上磕磕绊绊,还要满足统计学上的最低标准。也不怪乎中科院博士毕业的老师告诉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把那些大牛熬死,你就成了大牛”。而写作,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或者一个电子产品而已。如果这样还在怀疑写作这件事的话,大概大多数是在怀疑自己吧。
所以,或许我还会写下去吧,也算是为了成年人的最后一点脸面。感谢M这份迟到的回馈,让我知道或许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有关新概念和M的一切已经慢慢离我远去,永远改不完的研究方案和写不完的综述里,落笔的时间越来越少。唯一残存的,只有那座小城里的教学楼,那些温存的人们。
而我,仍旧在旷野漂流。漂流的尽头,是时间爱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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