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红酒
甜不甜，家乡水。醇不醇，红粬酒。一到年关，便忍不住想起家乡的红粬酒。
福建是全国少数糯米种植地之一，南平、古田一带又是著名红粬产地。这两样，都催生了家乡樟湖悠久的红粬酒（当地称为“红酒”或“老酒”）民间酿造技艺。
在我儿时记忆中，入冬前后，是酿酒的好时节。三样原料，酒粬、糯米和水，通常的比例是1：8：14。当然也可根据需要的口感进行微调，火候就看各人的功夫和经验了。
粬一般是红粬或酵母粬，从外地的货郎或杂货店里提前买好。酿酒前夕，家里就洗刷刷一片忙碌，木制的饭甑、陶制的酒缸酒瓮、凉放的竹匾及一应杂物都提前洗净晾干。母亲先把糯米加水浸泡，大约十二小时左右，到能用手轻松捻碎米粒时，再洗净沥干，松松放入饭甑中，上灶起蒸。
上灶起蒸
这时节，父亲已从几里远地挑来了专门的山泉水。俗话说，“好山出好水，好水酿好酒”。樟湖一带多山泉，水质冷冽甘甜，当地谓之“凊水”，正是用来酿造家乡剔透香醇红酒的不二保证。水通常先烧开，然后倒入早就准备好的酒缸中，自然冷却到常温左右，放入酒粬备用。
不多时间，糯米已蒸至七八分熟，厨房米香扑鼻，看白灿灿的糯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用手捻开无白心，又不粘手，便可起锅，倒入准备好的竹匾中，均匀摊开凉放。我们眼巴巴在边上等了一上午，早已馋了，这时便在大人默许下，趁热从匾上抓起米团，中间包上一小块家乡的红板糖，在掌心搓成条状，咬之劲道十足，更添满口甜香，那也是儿时的一道美食。
好吃的米团
等到糯米粒已均匀降至体温以下，便可入缸，和着水和酒粬，搅拌均匀。酒缸上面盖上盖子，防止灰尘浸入，同时让糯米和酒粬在缸中充分发酵。中间每天打开盖子看看，会看到缸中不断冒泡，那便是发酵的情况。有经验的仅凭肉眼观察就可判断出发酵的程度。
发酵
大约五六天后，差不多便完成了发酵过程。这时把酒缸密封起来进入后发酵时期，在室内静放20多天，便可开启滤酒。滤酒时在大缸中放入竹制酒䉪，精红透亮、醇香甜美的红酒就会滤入其中，再将红酒一勺勺地舀起，装入可加热的容器中，在六七十度的温水中再加热消毒半小时左右，当地谓之“煖酒”，然后就可装入准备好的不同小酒瓮中，密封长期保存了。什么时候想喝酒，便什么时候开封一坛。不开封的放个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也都不坏，而且存放时间越久，酒质就越好，口感越醇香，酒劲也越绵长。
在我们老家，无论男女，不会喝两口红酒的人绝少，一方面主要是农村体力劳动强度大，大人劳作一天，喝上两碗煖热的红酒，可以很好地提神解乏。久而久之，便孕育出一代代性格直爽、酒量豪放的樟湖人。
儿时的记忆里，乡村的夜晚总是那样美好。在田间忙碌一天的大人收工回家，围坐饭桌，炒上两盘热菜，倒上飘香的米酒，那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常有三两邻舍或亲友串门，也不消客气，直接拉上桌，不需好菜，只要有红酒，两碗落肚，酒酐耳热，黑脸的汉子便成了红脸的关公，话匣子拉开就扯不回来。
滤酒
另一方面，家乡的红酒除了单纯饮用，还有诸多独到功能。据《本草纲目》载，“红粬主治消食活血，健脾燥胃，治赤白痢，下水谷。酿成红酒，可破血行药势，杀山岚瘴气，治跌打伤损，医女人血气痛及产后恶血不尽”，正所谓居家必备，妙用无穷。
在家乡，红酒可以当作很多菜的调料，除腥、增香，效果远比普通的料酒好。特别是产妇做月子，红酒是必不可少的饮品，几乎每餐都要喝一点，每道菜品和汤汁也都会调上几滴红酒，这样的过程一直要持续到坐完“月子”。说也奇怪，许多产后体弱的女子，往往经历了“月子酒”的调养，就会变得脸色红润、气血充盈，而酒量不经意间也就锻炼出来了。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樟湖人家鲜有不喝酒、也鲜有不酿酒的。但酿酒技术看似简单，中间任何一个地方却都要恰到好处，否则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以前有一个关于断句的笑话，其中将“酿酒坛坛好，做醋瓮瓮酸”断成“酿酒坛坛好做醋，瓮瓮酸”，意思便会发生大变。其实生活中，酿酒不成好做醋的例子也是常有。
母亲就是典型的“半路出家”，和父亲结婚之后，或许也是在“月子酒”的熏陶下，慢慢喜欢上红酒并开始主动学习酿酒。开始难免火候掌握不好，酿出的酒酸得可以直接当醋用，但很快就渐入佳镜，之后几乎就没有失手了。
那几年，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酿酒，我们家每年也都要酿上好几坛，却也是年年酿、年年清，根本存不下老酒。一到年关前后，家家户户酒香扑鼻，红酒落肚，不论大人小孩，个个红光满面，周身发热，寒冬亦成了暖春。
长大以后，我和弟弟先后离开家乡，在外地求学上班，喝红酒的机会便越来越少。家中老人年龄渐大，亦不敢多喝红酒。但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酿着，等我们偶尔回家的时候开饮。有时父母过来，也总会不辞劳苦，用大可乐瓶沉甸甸地拎上好几瓶，却都是存放年份一年比一年长的好酒。他们知道，孩子们在外奔波的日子里，一杯红酒便是一片记忆，一段乡愁。而相隔着千里的距离，老人对我们的思念，又何尝不像这手中的红酒，年份愈长，香醇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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