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我经受了成长以来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在此之前,我的学习一直一帆风顺,我的童年更铺满了阳光和荣誉。在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子里,我曾凭着自己优异的成绩,在众多同学中脱颖而出,备受青睐。我的父母,除了在物质上不能给我过多的满足外,其余的一切无不尽他们的能力给予我。很快,我作为村里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升上了镇里的中学。我以为我的大学之梦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因而走在路上也会挺胸昂首,只觉得风是暖的,云是白的,阳光明媚的可爱。
但我终究太天真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命运之神会给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那把高悬在我头顶的七月利剑,落下来的时候会如此地不留情,以致我来不及做好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在一刹那间完全地措手不及!
山村本来就小,不一会儿,我以两分之差无缘于大学校园的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的蝙蝠飞遍了每一个角落。立刻,串门来安慰的五邻六婶络绎不绝。我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屋,听着门外闹轰轰的一片声音,觉得心里又苦又涩。我知道,对于这一次考试,我们村绝大多数的人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算命的刘四爷甚至几天前还信誓旦旦地宣称:“没错儿,溪口村今年该出个大学生了!”为此,我的父亲甚至在几天之前就给我准备好了庆祝的炮仗。
然而,现在的结果恰恰印证了一个真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痛苦。他们和我一样,缺少足够的心里准备,因而这一刻,除了说一些空洞的安慰的话之外,多少显得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推开房门,喧闹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他们望着我,苦笑着,眼底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然而,我现在最怕的,也就是这种目光。我拨开人群,向门外走去。母亲慌乱地拉住我,问:“孩子,你去哪?”
我在心里苦笑了,母亲该不是担心我想不开吧。“妈,我想出去走走。”我说着,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又嘶又哑。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被父亲拉住了,本来就不爱说话的父亲这会儿更沉默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我感觉到父亲眼底的沉痛,但我还是冲出了房门,我不敢再停留在家里,我想我哪怕再多停留一分钟也会窒息过去。
走出家门,我立刻发狂地在小路上奔跑起来。
我奔跑着,大口地喘着气,屋舍、田野从我的身边一掠而过,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冲出了体腔。然后,我筋疲力尽,跌倒在山坡上。
蓝天和白云在我的头顶旋转着,天边的晚霞绚烂多彩,这本是一个多么美丽的黄昏啊。我呆呆想着,泪水终于冲出了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背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哥,回家吧。”
我摇摇头。看见妹妹,我心里的歉疚感更加强烈了。记得当初,家里为了集中全力供我读书,妹妹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辍学,挑起了里里外外半个家的担子。我抬起头,看见她那张被太阳晒得黑亮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正默默地望着我。那目光提醒了我,使我又回到现实中,我绝望地冲着她再次摇头,然后自顾自地在夜幕降临的原野上踽踽独行。我听见跟在后面的妹妹焦急的呼唤声,但我充耳不闻,继续地走着。
那一天,我不知道最后是怎样走到家的,但我记得半路上下起大雨,我和妹妹都浑身被淋得湿透。当夜,我发起高烧,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一夜的呓语。
病好之后,我整个人都变得几乎让我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我知道,往日里那个无忧无虑,爱闹爱笑的我已经死去,孤独和沉默从此将和我结下不解之缘。在人生的道路上,命运让我走错一步,而这个代价便是我将无可挽回地抱撼终生。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家里的活多,你下地帮忙吧。”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农村的孩子,一旦读不上书,下地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曾以为我将一往无畏地走上前一条道路,谁知命运的车轮带着我转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后,还是回到了原先的起点上,对此,夫复何言?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的意识一直处于恍恍惚惚之中。我只记得我整日发疯地在地里干活,双手的血泡长了又破,破了再长。我看过路遥的《人生》,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也正像那个倒霉的高加林,借助着肉体的疼痛来忘却心里的创伤。
父亲反而不见了他的踪影。母亲告诉我,父亲到市里的二叔家散心去了。二叔卫校毕业后,分到了市立医院。父亲现在想必对他的儿子已失望透顶,伤心得要到兄弟家去“避难”了。
我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内心一阵阵益发地悲凉。
暑假快结束的那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做恶梦。一会儿发觉自己独自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大风吹过,身体便像落叶一样直坠向深不可测的崖底;一会儿又发觉自己跌落在一个无边的汪洋上,绝望地看着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涌上,缓缓地漫过我的头顶。我每每大叫着惊醒,感觉到背上的冷汗凉嗖嗖地往下滴淌……
每到这时,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眼前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知识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它一方面让我大开眼界,另一方面也使我无论如何不甘心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都呆在这个小村子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然而,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真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某一个夜晚,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头的台灯亮着,母亲坐在我的床前静静地看着我。看见我醒来,母亲笑了笑,帮我盖好被子:“睡吧,别再想心事了。”母亲说着,拉灭灯光,悄悄地退出屋外。我在那一刹那间才意识到,在我为我的失败而痛苦欲狂的时候,母亲也在承受着一个为人母者最沉重的打击。我默默地在黑暗中想着这一切,无声地流着泪,直到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父亲大概已万分留恋城市的生活,而把地里的一大堆活留给了那个没能给他争气的儿子。其实这样也好,现在,我真得害怕和父亲面对面。无论如何,一个人的沉默总强于两个人的相对无言,何况,活一多,我可以将自己的时间打发的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闲去回想过去。
每天中午,都是妹妹给我送饭。每一次她都坐在我旁边,陪着我说说笑笑,逗我高兴。我也竭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口地扒着碗中的饭。我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许时间真得能冲淡一切,我也唯愿这个不堪回首的季节风过无痕,早日尘封于我记忆的角落。
转眼又到一年一度开学的日子,背着书包,骑着脚踏车的学生不时三三两两,从我们不远处的公路上掠过。每一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怅然若失。我想起去年的现在,自己不也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地踩着车子,向镇上的高中驶去么?那时的自己不也和他们一样,吹着若无其事地口哨,憧憬着未来么?而现在,一年过去,自己竟……我不忍再想下去。还没有结疤的伤口,稍微一触碰,仍然撕心裂肺地疼痛。
“哥,我知道你想去上学,我们都知道。”妹妹在我身边,幽幽地开口。
“傻话!”我强辩着,看着眼前身材瘦小的妹妹,她也和我一样,羡慕地望着那些远去的车流。学校对于她的诱惑,又何尝低于我呢?想到这,我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们沉默着坐在田埂上,目送着车流远去,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妹妹抬起头,欲言又止地:“哥……”
我抬头望着她。
“你去复读吧……”
我一怔,随即苦笑了:“不可能了。”是的,怎么可能呢?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尽全力地扔向空中。石头悠悠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孤线,落入河水中,我站起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妹妹看了我一眼,低低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傍晚收工回家,第一眼就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父亲,他脸色苍白地坐在门口,陪着二叔低声地聊着什么。看见我,父亲脸上的神情立刻轻松下去。“你去复读吧,再念一年。”父亲淡然地对我说,随手将手里的一叠收据递到我手中。
我低下头,只看了手中的东西一眼,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那不是别的,竟然是市一中的报名收据。父亲不但早就为我作好了复读的打算,而且想方设法将我转到了学费昂贵的重点中学!
我的鼻子再一次发酸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为了凑齐这笔对我们家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一样庞大的学费。我的父亲在这几天是如何地历尽艰辛,奔波操劳,至于能让我顺利地为市一中所接收,这之间的艰难更可想而知。而就在不久之前,我的心里还在对他不无牢骚……
我抬起头,看见父亲已坐在饭桌上,轻松地对着我微笑。他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那额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都在无声地告诉我,父亲已经老了。曾几何时,那个顶天立地、像大山一样的汉子已经苍老如斯……我背过脸,悄悄地擦去了眼底的泪水。
那一餐饭,我们静悄悄地吃完,谁也没有开口,但谁也知道对方心中在想着什么。最后,我倒了满满一碗殷红的米酒,端端正正地捧到父亲的面前。父亲看了我一眼,接过了碗。二叔在旁边看见,忍不住插话:“哥,这碗酒我替你喝。”
父亲笑笑:“没事,今儿高兴。”琥珀色的酒浆在碗里,闪动着晶莹的光。父亲仰着头,一饮而尽,然后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父亲的酒量之好,曾远近闻名,没想到这几年戒酒之后,竟如此不堪。我连忙上前为他捶着背。
二叔在旁边,担心地问父亲:“哥,不要紧吧?”
父亲连连摇手,抱歉地:“人老了,一喝就呛……”他看了我一眼,“不早了,去睡觉吧,明早还得早起。”
我点头应着,临到房门才转过身来:“爸……”
“什么事?”
“明年七月,您再给我准备串炮仗儿。”
父亲听懂了我的话,笑了,意味深长地点头。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我们就动身了。二叔送我到市一中上学,而父亲在同一时刻,却将带着妹妹,南下到广州的老乡那里去打工。在路口,我们停住脚,一路上,该说的话早已经说完了。父亲走上前来,仔细地整了整我的衣裳。
“钱都装好了?”
“嗯。”
“到那里好好念,别挂着家里。”
“嗯。”
“记住,安心学习,别胡思乱想,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家里给你顶着。”
“爸!”我喊道,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您……保重!”
父亲点点头,催着我们快动身,别误了班车。我走了两步,回过头,看见父亲他们还在原地上站着,妹妹跑上前,踮着脚,凑到我耳边:“哥,告诉你,无论怎样,我都为你骄傲。”
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我强忍住,向着父亲和妹妹挥手道别。背过身的时候,泪水立刻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脚下是一条路,从山里通向山外。我在小路的尽头,回望身后。大山沉默着,绵延不绝,我在依稀中看见两个瘦小的身影,逐渐消逝在远山的尽头。
重新上路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二叔:“二叔,我爸怎么筹的钱?”
二叔望了我一眼,犹豫着,终于开口,“你家里借了些,大伙儿凑了些,最后还差一点,你爸一着急,背着我去卖了800毫升的血。”
我整个人呆住了,难怪半个多月来一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难怪回家的父亲脸色苍白得可怕,难怪他连一碗米酒都喝不下……
“爸……”我大叫着,跪倒在小路上,久久不起。
二叔将我拉起:“到了一中,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对得起你爸他们了。”
“可是……”一想到父亲为我付出的一切,我的心里就又悔又痛。
“你还记得村口的大榕树么?”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若有所思地:“听说,那是很久以前老一辈人栽的。树大了,他们也早已过世,只有我们后人,一代又一代,都在下面乘凉。”二叔对着我笑笑:“明年,你的堂弟也要参加高考了,我们当爸的,再苦再累,也得为自己的孩子种几棵树。”
是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他们为我所做的,即便是倾我毕生的时光也无法还清。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深刻领悟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涵义。
寒窗无日月,一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像流水一样过去。
又到七月,我怀装着四川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回到了熟悉的家。父亲默默地给我递上炮仗。“还是去年的那一串。”父亲笑着告诉我。
我点点头,接过炮仗,点燃开来。在迟来的爆竹声中,我的泪水再次滚下了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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