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闽江岸边,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村子周围正是闽北丘陵地带,群山环绕,附近的主峰形似飞龙,当地人称“鹫龙山”。村里有条小溪,从上游蜿蜒而下,在村口汇入闽江。不知是否因为这样的原因,村里的名字就叫龙溪,又称溪口(和老蒋的故乡没有关系)。
小溪名叫倒流溪,是闽江的一条小支流,因水急、礁险、漩涡多,有的地方水势呈倒流而得名。溪水清冽,是村里最重要的饮用和生活水源。通往溪边的路上,一年四季,洗衣、淘菜的妇女,浇灌的农夫与挑水的儿童往来穿梭,构成当地难得的一景。
倒流溪是溪口村的生命之河,但在我年幼的记忆中,却也是一条恐惧之河。虽然水边的人家,家家户户几乎没有不会水的,但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溪里每年都要淹死几个,有时大人,有时孩子。那时溪边往往哭声惨切,不忍促闻。老人们念叨着河里的水鬼又在拖人了,孩子们则会吓得一连几个晚上睡不好觉。
溪口老村图片兴好这样的时节终究有限。多数时节,倒流溪仍然是我们的母亲之溪,欢乐之溪。溪水平静安谧,蜿蜒流淌过大半个村子,最后呈九十度汇入闽江。溪水流经的面积有限,溪边的土地资源相对紧缺,于是见缝插针,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屋舍,瓦檐低矮,参差错落,隔壁首尾相连,对面门窗相望。正是鸡犬相闻,人声交接。中间夹杂着大大小小的芭蕉绿竹,翠树浓荫。从上往下看,浑然一体。即便阳光照耀,也只能在屋檐间、枝梢下,投下星星点点斑驳的影子。
在屋与屋之间,细不可察地连着几条青石板路。一米来宽的路面,始终光滑潮湿,石缝苔痕暗绿,永远都像刚刚沐浴过一场春雨的泥泞。路的两边,全是密密匝匝的木板楼。临街的几家,用竹杆挑起几块高高低低的帆布蓬,那就是早先村里仅有的几家店面,炸油条的,摊光饼的,卖杂货的,开中药的……也是林林总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路的尽头,便是位于闽江边的村口和码头。湍急的闽江水浩浩荡荡,从南平一路流向福州,在这附近受倒流溪汇入的影响,两股水流相互挤压冲刷,年深日久,江边倒形成大片平整的石板滩,成为村里天然的晒柴禾、稻谷的好场所,当地称为“柴把埕”。
柴把埕上,一排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榕树苍天而立,盘根错节,虬劲的枝干粗壮得十几个大人连手也抱不过来。树的下面有环形的石凳,树梢间搭起凉亭。农闲时节,小孩在树上爬着闹着,大人在树下躺着坐着,江上的船只往来穿梭,习习的凉风吹面而来,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陶然自乐。
溪口老村图片或许因了这得天独厚的地形,附近渐渐成了村民的聚集地。戏台、供销社、大队部、菜市场等都错落不远,随着人气的上升,也吸引了不少过往游商来这里补锅修伞、兜售耗子药蟑螂药等,更应运而生了诸多扁肉店、理发铺这样的配套设施,日久天常便成了村里最繁华热闹之所。
当然,这样的繁华热闹终归也是有限的。比如年春前后,或者一年难得几次遇上说书的、唱戏的、放电影的等等。事实上,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本来就没有多少娱乐方式。大家更习惯的生活,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岁月。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溪口村也算依山伴水,村里少部分人家,靠着闽江和倒流溪,跑船、打渔,不愁生计。另外少部分人家,躲在山里,采药、种菇,或者一年到头逐着野猪香獐满山遍野地跑。不管如何,终究还是少数,多数如我父母那样的人家,没有其他本事,便老老实实种几亩水稻,栽三分果蔬,面朝土地背朝天,哄得饱肚子,骗得暖身子,日子也就一天天打发了下去。
我在这样的村子里出生,从小到大,习惯了村后大山巍然耸立的影子,也习惯了门前倒流溪一年四季潺潺的水声。都说童年的记忆永远是最美好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那些年看似平平淡淡,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欢乐和喜悦,却胜在点点滴滴俱是温情脉脉的回忆。
那时村里家家都穷,没什么贫富差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单纯得多。一家难得做顿包子、饺子什么好吃的,都会主动用碗装着,给左邻右舍送去尝个鲜。许多事情,也是互相帮衬。像农忙双抢,轮到哪家都要叫上七八个邻里帮着干活,除了晚上好吃好喝招待一顿,也没什么额外的报酬。摊上红白喜事,更是大半个村子齐动员,女人帮着厨房杂事、女工针线,男人帮着张罗招呼,干些重体力活。反正人人都是义无反顾,从来就没有推托的主。
小孩最喜欢热闹,特别是轮到哪家婚嫁庆生摆喜酒,周边的小孩一定倾巢而出,乐颠颠地相聚在东家的门前院后,嬉嬉闹闹,玩得尽兴,路过的大人闲遐之际,也会随手扔几颗糖果,甩一把花生、瓜子之类,哄得大家兴冲冲地抢。
当然,对小孩来说,一年中最大的盛典还是春节、中秋节、端午等传统节日,那时不仅年味足,节日的气氛也很浓,像端午包粽子、赛龙舟,中秋吃月饼、抱南瓜,过年舂米果、爆米花、游蛇灯、闹庙会……都无一例外成为我们孩子最期盼的盛会。
农村本来就住的近,孩子之间,从小到大都玩在一起,偶尔虽然也吵吵闹闹,甚至打得稀里哗啦,却不会记仇,没过几天又形影不离。儿时的娱乐,也不外乎踢方格、滚铁环、跳绳子、拍图片之类,玩开了却总是沉醉得很,不到大人叫几遍最后拧着耳朵拎回家不算罢休。那时的精力也似乎无穷无尽,三天两头,总是会变着花样地满足自己的乐趣。上山采茶挖笋,下河捉鱼游泳,爬树掏鸟蛋、摘野果,钻竹林削竹壳、捡竹枝……
日子像涛涛东流的闽江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我也在时光的轮转中一天天长大,开始憧憬着远方的世界。我想或许哪天,我会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工作、生活。但我也一直相信,无论将来我走的多远,却终有一天将情归故里,回到这片土地,回到鹫龙山下,倒流溪边。
但世事变迁每每超脱人的预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随着闽江下游大型水电站的兴建,我们所在的溪口村乃至整个樟湖镇都沦为库区。……很快,不到几年的时光,随着大坝的兴建,整个镇子、老村全沉入了烟波浩渺的新湖下。为配合库区拆迁,溪口村举村搬上用推土机推得黄亮的山头,昔时的满目青秀一改成为今昔的黄土高坡……
许多年后我果然孤身在外,离家万里。可每一次回家的心情总是懒懒。故乡宛然犹在,却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故里。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夫复笑春风?我想起《大江大海》里的感慨:原来的千山镇成了千岛湖,原来朝代可以起灭、家国可以兴亡,连城,都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而我儿时那记忆里熟悉的龙溪村,也终究再也不留一点痕迹,或许今后,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依稀相见了。
溪口新村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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