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在林儿的眼中就是大世界。第一次离城市那么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心跳，触到了她的脉搏，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那样的有趣，充满了生机也充满未知。林儿瞪着大眼睛，一刻不停地瞄来瞄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了解这个新世界。
因为是报到的第一天，厂里并没有安排下午的工作，只说让大家回寝室自行安排归置。静如开完会便回家了。闻子的父母也终于安排妥贴满足地去了。午后的厂子在烈日的炙烤下出现了短暂的宁静，窗外传来了知了的叫声。宿舍里也沉寂下来。闻子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休午觉。林儿站在西边的窗口默默沉思：这些天过得跟做梦似的，只过了一个暑假，自己就从一名中学生一下成了一个小工人。原想着复习高考，以为自己总有机会跨进大学的校门。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泡影。今天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厂里要花钱安排新职工去上海培训，培训回来是要带徒弟的，为了工厂的发展，这批员工五年内不得找任何理由离开本厂。言下之意，林儿连高考也不能再参加了，就算考上了也不能离开工厂去上大学。想到这些，林儿心里难免有些酸涩。整个暑假，林儿一直都在做着同样的梦，梦到自己进考场，但总是因各种缘故不能完成考试。不是考试迟到了，就是准考证丢了，或者是总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试场。好不容易进去了，坐下来拿起试卷一看，猫看花被单，什么也看不懂，只好交白卷。林儿总是在这些考试的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又汗涔涔地后悔虚度了高中的两年大好光阴，没有百分百地尽力。林儿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对自己的未来有过各种设想，可是明天无论怎么丰腴，现实总是很骨干。合同上的内容林儿没有跟父母说。林儿虽然能感觉到妈妈心里的忐忑，但妈妈既然没有坚决地反对她进厂上班，那就是默认了。林儿也不想再作任何反抗，她只想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命运之神有一天会垂青自己。
窗外不知是哪位先人栽了一棵银杏树，枝桠繁盛，伸手可及，碧绿的叶瓣似翩翩蝴蝶扑入林儿的视线。林儿爱极，伸手捋了几片叶子，放鼻子下闻了闻，心想，这个厂子几乎看不到绿色，偏偏自己的宿舍后窗长出这棵树，莫非是上天给自己的一点惊喜？再探头往下一觑，见这银杏树下，是一堆已经锈蚀的，像山一样的冷条（轧钢厂出来不符合规格，变形走样的钢筋），几乎堵住了楼下宿舍的大半个窗户，几只硕大的老鼠在冷条上窸窸窣窣，爬来爬去。这些冷条不知堆了多少年月，又将堆放到何年马月。冷条下边的沟壑深不见底，只不见半点土壤的痕迹。这银杏树于一堆废铜烂铁之中乘虚而出，挺拔向上，生命如此蓬勃，又不加半点修饰，实在跟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有得一比。林儿闻着银杏叶淡淡的馨香，不由心内一热：环境如此恶俗，培育出来的生命却如此顽强美丽！路总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山穷水尽之后才会有柳暗花明。
闻子一觉睡到太阳朝西才悠悠醒来。她叫上林儿，端着脸盆，去找水找厕所。两个人逛了一大圈，只见着食堂门口有一排水泥的水槽和十来个水龙头，曝晒在落西的夕阳中，连个遮阳遮雨的棚子也没有。几个家属模样的人在那里洗衣服。车间里还有人在叮叮咚咚地忙活，几个下班早的工人陆陆续续从金工车间的大门出来。两个小姑娘都怕生，不敢贸然进各个车间参观。整个厂子除了办公楼旁边有个女厕所，其他地方都看不到任何公共卫生间的标志。闻子和林儿在食堂门口洗完脸，放下盆子，一路漂洋过海，路途迢迢地到办公大楼去上厕所。快走到办公楼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谁啊？没看到有人在洗澡吗？”
闻子和林儿停下脚步一看，只见办公大楼前面的一块空地，围墙边正中间孤零零树一竿水龙头，水龙头下一摊白花花的肉涂满了肥皂泡沫在那边动作，吓得两人拔腿就往回跑，本来憋急了的尿意也都给吓了回去。
两人惊魂未定地回了房间，刚在床沿坐下，一个长婆怀里抱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今天刚来的？早就听说厂里在招工，你们来了几个人啊？”
林儿见来人足有一米七的个子，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脸上微微几点雀斑，笑声爽朗，说话粗声大气。忙忙地站起来回答：“一共来了五个，两个男的，三个女的。”
长婆大大方方地抱着孩子在林儿床上坐下，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靓靓呶，叫阿姨！我叫荷莹，以后你们叫我荷莹或者长婆都可以。我们家住在最里边第三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林儿看看长婆手中的孩子，圆圆脸，长睫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长到盖住了耳朵。林儿只道是女孩，听那名字又像是男孩，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嬢嬢是男孩还是女孩？”
荷莹噗嗤一下笑了：“不是嬢嬢，是靓靓。”林儿嘟嚷了几遍也没咬准那个音，不由得低了头脸都红了。
闻子赶紧打圆场：“靓靓来，姐姐抱抱。”闻子一边接过孩子，一边向荷莹打听厂里的一些生活设施，孩子却认生，张着小手要妈妈抱。
荷莹告诉闻子、林儿，自己是个电焊工，丈夫鑫淼在轧钢车间。厂里一共三个车间：轧钢车间、翻砂车间还有金工车间。其他还有一个锻工组，分属于轧钢车间；一个负责机修的钳工组，分属金工车间；轧钢车间旁边有个配电房，几个电工在那值班。翻砂车间是铸模的，上常日班；金工车间基本是三班倒，黄昏头用电高峰要避峰；轧钢车间就全是大夜班，晚上十一点上班到早上七点下班，为的是轧钢费电，都是用谷电来轧钢的。厂里男工多，女工少，女工除了金工车间和几个搞气割、出钢筋的临时工，其他都是坐办公室的。全厂上下只十来个正式女工。车间里倒是有几处放便的地方，但都是男工用的，没有女厕所。轧钢车间有个男浴室，一般都是早上供下班的男工洗澡的。女职工洗澡只能在宿舍里将就。林儿从小在乡下长大，一直都是关着门用大脚盆洗澡，乡下的学堂也基本上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晚上起夜只需在床底下搁只痰盂罐就行，听了荷莹的话，倒并不觉得有啥不方便。闻子听了却打呼上当，颇有无法活命的嫌疑。
长婆母子一走，闻子赶紧拉林儿进城去采购，不然晚上洗澡，起夜，明天的中夜饭都要勿着杠了。两个小姑娘裤袋里兜了皮夹子，手拉手，蹦蹦跳跳出厂门，直奔城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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