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牧
三、
回到家时,已近傍晚。母亲一看到伟林便眼泪直流,用粗糙的双手颤巍着抚摸伟林头上的绷带,伟林又是一阵心酸,简单的把受伤经过叙说了一下后,免不了要安慰母亲一阵了。母亲面色依然忧愁,一旁的友富也默不作声,倒是伟林九叔友成远远地站着,乐呵了一句:“呵呵,没得事!”
伟红从灶房钻了出来,晚饭已经做好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只是显然胃口都不是很好,零星地动着筷子。只有友成一向胃口不错,一连吃了两大碗饭,筷子在他手中就像摇动的拨浪鼓一样。
“应该要去感谢一下你代明叔”,友富放下了碗筷,吸了口草烟说话了。
“是要去一下才好,别人帮了你要懂得感谢——灶房的柜里有一篮子鸡蛋,你提了过去吧。”母亲补充道,气色比刚才已经好些了。
“我这就去!”伟林起身便走。
要去感谢一下代明,其实伟林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忙,今晚就去走一趟吧。
自己的宝贝拖拉机此刻安静地停在屋前的地坪里,丝毫不见将伟林打伤时的咆哮。伟林苦笑了一下,铁伙计,在家好好休息吧,去代明家就不劳烦你了。
伟林家住靠近县道的村头,代明家则是住村里,相隔有四五里路的样子。村子呈狭长状,一条村路穿村而过。村路与县道交接的地方,树立着一块村碑,白板黑字刻有“仙洲村”三个大字。两个小孩爬坐在村碑上,看县路上零星驶过的车子,主要是大卡车,农用车和拖拉机。每过一辆,便大声喊着“一二三四……”——数车子有多少个车轮,这事伟林伟红小时都做过。
提着一篮鸡蛋,伟林大踏步往村里方向走。村路是一条石子路,有的地方石子铺得多,有的地方石子铺的少,有的地方裸露出了泥土,有的地方布满凹坑。这条路,伟林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每天上下学都走这里,现在每次运河沙时,也从村路出入。
说起上学,伟林念的书估计还没他父亲友富多,友富小时念过一点老书,伟林则十岁便辍学了。友富曾拿出自家的族谱给家人看,黄纸黑字,很漂亮工整。友富把族谱里写的什么“邑庠生”、“禀膳生”、“奉政大夫”等念得头头是道,伟林则听得不知所云,往上看呢,又有很多字还不认识。只是看到父亲对族谱极为敬重,伟林便也敬重之,仿佛那是传家宝一般。
友富不善言辞,但也有例外,那就是说起家族历史时,能精神抖擞地讲得滔滔不绝。听过很多次了,伟林便也如数家珍。柴家祖上由外地迁入,那时的这里荒无人烟,人们插草为标划分地盘,伟林家祖上的地盘在村子里的大山脚下。靠近大山好砍柴,于是有住在村头的人们和伟林祖上更换了地盘。村里的大山脚下有一条河经过,附近的人们喝水、灌溉都不愁,而村头的人们则苦了,经常缺水。村头附近一带旧称“大茅岗”,庄稼收成不高,耐旱的茅草则长得很好。“有女莫嫁大茅岗,黄泥水儿当肉汤”,可见缺水到了什么地步。这状况在十年前彻底改变,政府修筑水库,兴修水利,水渠通到了每一个田垅,缺水的历史一去不复返!
到达代明家时,天已微黑,四下一片朦胧。代明热情地接待了伟林,至于鸡蛋,则是坚决不受,伟林只得作罢。
代明和友富平辈,伟林是他看着长大的。念小学时,伟林成绩不错,接人待物诚恳稳重,很受老师喜欢。
“你当年要是多读了几年书就好了——当然,不是说多读几年书就一定能怎么样,而是多认识些字,多学了些知识毕竟是要好一些的。”代明举了一下杯子,示意伟林喝茶。
微烫的茶杯里,自酿的黑茶叶缓缓地舒展开,释放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可是命运弄人,并不是一切都能像这茶香一样让人惬意。
代明的话让伟林的思绪回到了他十岁时。
伟林的母亲来柴家是二嫁,还带了一个前夫的儿子,姓马名红兵。虽不是亲生,友富对红兵也很是不错,伟林他们几兄妹更是一起成长,感情深厚。但生活是残酷的,一家人穷困潦倒,经常饥肠辘辘。在伟林十岁那年更是糟糕透顶,接连断炊。恰好红兵的亲父前来大茅岗寻子,要带走红兵。伟林夫妇迫于生活困境,忍痛将其送走。红兵哭喊着不愿走,伟林站在屋檐下泪流满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伤心不已的伟林从此坚决不愿意再去学校读书了,家境成了这个样子,保不定什么时候伟珍伟红几个妹妹都会送走,读书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家帮干活实在!友富当着来家里做工作的代明的面,用扫把狠狠地打伟林,让他去读书。倔强地伟林坚决不去,扫把棍都打断了,也没改变他的意志。记忆里,挨父亲骂虽然是经常有,挨父亲打,那却是唯一一次。
走了的红兵后来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提了一些米或者几个鸡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伟林的母亲知道,红兵父亲家也不见得多宽裕。最后一次来时,红兵说自己要去当兵了,大家都为他高兴了一阵。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伟林心底升起一片惆怅,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水。
对于曾经的种种这些,代明有一些知道,有一些不知道。
“金芳当年读了师范学校,现在县一小当老师——你那会儿如果读下去,可能会比她还更好!”金芳姓邓,是村书记邓义生的女儿,和伟林两个是当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代明分外关注。
“可能也不会,我很难做到专心读书。”对于当年辍学,伟林还是有几分遗憾的,但他不后悔这么做。
“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重要的是做好手头的事情,你买拖拉机是好事,不要怕有人非议,认定的事情只管做下去。受点小伤那也只是意外,以后定然越来越好!”代明的脸庞一片祥和,修长的眼睛散发出鼓励的光芒,一如十多年前的教室里鼓励正在考试的伟林。现在其实也是考试,当年考的是课本,现在考的是生活。
伟林心头一暖,大受感动。
从代明家出来时,已是夜深人静,偶尔有几声犬吠从不知哪户人家传出,顷刻便被寂静的夜色吞没。仔细看时,头顶竟然已是一片月明星稀,同样的天空丝毫看不出白天曾密布乌云,曾下过大雨。村路上的一个个凹坑,积有白天落下的雨水,在月光照射下,就像一块块白色的宝石,指引着回家的方向。微凉的夜风轻抚脸庞,忙碌一天的伟林毫无倦意。
前方的家,在沉沉夜色中已可见朦胧轮廓,窗口依稀跳动着黄色的灯影,那应该是母亲还在等待自己归来,伟林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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