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下午,小梁拾掇了一堆菜,让我搭了一众小孩回乡下寻找春的行迹。当回到古井边时,只见老榕下摆了一应桌台,唢呐声从车窗飘进,心想,有人去世了。
进院摆好车,出门口问了邻居,原来是阿七(七表哥。我们这称呼人,有避尊而求佑的传统)因心脏病突发,在黄叶翻飞的春天里,生命戛然而止。
“老虎还打得死,就走了。”邻居平静地说,看不出多少感情色彩。于是,心头像过电影般,浮现出阿七的过往:
我们村是壮乡,民风淳朴厚实,勤守本份。阿七却活成了另类。论年纪,他长我十多岁,因与母亲同姓,辈份又小,就称他为表哥。
最先,阿七家住在咸宁门边上,我们进进出出时,都经过他门口。
他父亲,是当时著名的“贫农王”,因成份好,接纳了地主成份的一位走投无路带了两个儿子的女人,后来才生了他。贫农王老来得子,极尽宠溺。他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生产队的活儿,就是家务,阿七也从不用插手。七八十年代,白衬衣,金手表,价值一担谷一个的打火机,在古榕下乘凉时,他都曾向我们展示过这些稀罕物件。
当他炫完走后,“国师”五爷说:“迟早是别人家的货。一个赌鬼,不知收手,有什么是自己的?”
果然,一旦从他们家经过,阿七家里大闹天宫时,就是他赌场失意的时候。一次,竟见阿七抱了一把稻禾,说要点了给他带来霉运的屋子,被人给拦下。
然后就是几个孩子相继出世,三衰六旺的日子也在继续。他父亲也是个火爆脾气,分田到户后,我们曾在杨柳泉边,见他父亲把自家的耕牛打得跪了地。当他父亲失了势,又有人见阿七在某一个不顺的日子,拿一铁桶罩他父亲头上,也把他打着倒了地……
我们搬出咸宁门后,他们也搬了出来,继续与我们做邻居。他的几个小孩,小时候也一直二哥二哥地叫着我,彻底把辈份给叫混了,这都不是事。可气的是,九十年代时,几个青春少年,都沾上不良习气,其中老大、老二都因吸粉而早逝。老三吃了若干年牢饭,前年他母亲去世时,政府从人道主义出发,减刑让他回了来。
记得疫情开始后那个春节蛰伏在家时,已是靠低保过活的阿七在晒坪边上,与我有过较深的交流,他说:人生不稀奇,他的一生都是失败的教训,中午丧子,老了老了,老婆还弃了他而去。我递给他一支烟,听他唱着苦情:“好人,你知道吗,卖了十斤黄豆,我都把钱全给她,就希望她回来,人老了,没有女人的家,悽凉得要死。”
由于混事太多,村里人并不大待见他,虽然后来金盆洗了手,潦倒拮据时,两分钱难倒英雄汉。早些年走投无路了,他试着向弟弟伸手,弟弟二话没说就借了钱给他。所以每次他见到我们,都称我们仨为“好人”。
世事沧桑,往事清零,我发了个消息给城里的兄弟们,他们都说,隔壁邻舍的,赶回来吊香是必须的。
椿庭冷落,哀乐婉转,香火堂前,和尚咏唱,披麻戴孝的,稀拉坐地。在他灵前奠牌,我仔细端祥了,写着:七九加一,六十四岁的年龄,就这样走了。听弟弟说,几天前他还去了弟弟的门面小坐,也还清了弟弟的欠款。并且说,目前自己身体已呈小恙,全是小儿子把家里格局破坏的结果。
村里正在帮忙的同龄兄弟们,见我们到来,待上完香,就招呼一边坐了,有人拿了酒来,任那老者在一旁落寂,我们在老榕下,开了一桌。哥哥和弟弟晚上还有事,和村里兄弟小饮的任务,就落我头上。
不知躺在棺椁里的阿七,啊不,去者为大,还要尊一声表哥,在这个冷暖交替的日子里,他的心,会有不甘么?如若他青少年时不走偏,如若他尽了做为儿子、丈夫、父亲的本份,晚景,何至如此?
羞愧或许是有的,两年前,我才感受到一个浪子的回头,一个类似于人之将老,其言也善的通例,但悔之晚矣!
且不管它,当孝子贤孙还在跪拜,当村人邻里还在吐槽,当唢呐悲声还在应和着春天时,躺着的阿七,已盖棺定论,成为历史。
也许凡事皆有应验,据说几天前的古榕枝上,乌鸦声声在叫,悲鸣不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古人尚贵朝闻夕死,对于没上过几天学的阿七来说,这个理,不知他能明否?
门外,黄叶飘飞水自流。
阿七,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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