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晃啷……晃啷……”
中央过道里又响起了熟悉而冰冷的脚镣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对于这样的声响,张霄云早已感到麻木。
这里是化城市看守所,里面关押的都是处于不同诉讼阶段的犯罪嫌疑人。小到坑蒙拐骗,大到杀人放火,无所不包。
今天是公元2012年2月7日除夕夜。临近晚上八点,除了值班管教民警、夜班巡视民警还有看视频监控的协警三人之外,其他人都下班和家人团圆吃年夜饭去了。
化城市看守所一共有六个监区,一至五监区为男子监区,六监区是女子监区。六个监区均匀地分布于中央过道的两侧,每侧各有三个监区。
张霄云是三监区的一名夜班巡视民警,自从2011年1月被分配到化城市看守所以来,已经过去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霄云经历过歇斯底里的困兽斗,饱尝过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直到最终才勉强能够忍受被绝望洗礼之后的麻木。
此刻的他再也不是大学时那个无忧无虑的读书郎了,他对生活和未来的一切希望早已被类似今晚这样的无数个可怕而寂静的黑夜所吞噬。
除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巡视走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能跟外界联络,不能学习充电……他只能让自己适应这深不见底、魔鬼般狰狞可怖的绝望。
走道的一侧是一扇又一扇的铁窗,另一侧是一道又一道的铁门。靠着铁窗这一侧的外围是一堵五米高的墙,墙的上方铺设着通电的铁丝网。这堵墙让他一丝一毫也看不见高墙之外的世界,让他感到无助、孤独和绝望。
从走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大约有五十多米长,需要走上六十多步路。这就是他工作时间内全部的活动空间。
他需要不断地提示自己学会放空大脑,一遍又一遍地欺骗和安慰自己那颗渴望冲破牢笼的心。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思考就意味着分分秒秒噬骨般的痛苦。
他想让自己尽可能地保持麻木,但他却偏偏是一个心思细腻而又敏感的人,他爱读书,爱思考,爱文学,唯独不爱眼前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和这座阴森可怕、如纳粹集中营般阴暗潮湿的牢狱。
在工作的12小时之内,他不能使用手机、不能阅读书报杂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瞌睡做殊死搏斗以及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每隔二十分钟来回巡视一次——这就是张霄云的全部工作内容。他的记忆力正极速下降,消化功能也每况愈下。他越来越瘦,却没有饥饿感。
每次父母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了的缘故,他都笑笑不回答,只说让父母放心,自己过得很好。他永远都是将快乐留给别人,然后转过身去一个人默默品尝命运的苦涩。
他无数次想要一死了之,从而摆脱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辞职,因为这份工作的背后是父母二十几年来如一日的辛苦养育和殷殷期望。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没有人能够洞悉张霄云平静而冷漠的表情之下,时时涌动着的那股热切渴望死亡的洪流。
他无时无刻不想辞职,无时无刻不想起身逃离这座阴森的牢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的内心,一天又一天地捱过黎明到来前的绝望。
直到有一天他彻底崩溃了,他停下脚步,站在巡视走道的中央失声痛哭,再也无暇顾及在押人员惊诧和疑惑的神情。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分一秒也忍不住了。虽然家境贫寒让他从小就养成了内向和自卑的性格,但是骨子里他却是一个“不羁放纵爱自由”的叛逆青年,眼前刻板单调的生活就像炼狱般吞噬着自己一点一滴的快乐和希望,他既无力反抗,也无处遁逃。
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戒备森严、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的地方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此刻,他不是应该在大学的课堂上愉快地朗诵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不是应该在校园的草坪上听导师讲解美国文学史吗?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
他仿佛快要发疯了,这种全然违背内心的生活方式让他一刻也无法忍受。他爱写作创造,却被迫从事简单机械的工作,他渴望自由,却不得不被困在铁窗下!他感叹命运为何待他如此刻薄!他痛恨自己的性格为何如此优柔寡断!
他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发出求救的呼号,而他却像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刽子手一般,非但丝毫不去理会它们,反而一次又一次举刀凌迟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痛苦心灵。
……
然而,歇斯底里的发泄过后,他并没有发疯,尽管他希望自己能够发疯,因为疯子是感受不到痛苦的。
第二天,单位领导面无表情地找他谈了一次话,谈话的中心思想无非就是:要么忍,要么滚。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张霄云始终保持着沉默,他深知没有人会怜惜像他这种没关系、没背景、没有钱的“三无产品”,他要么收拾收拾、乘早卷铺盖滚蛋,要么逼迫自己学会像机器一样存在、每月按时领取用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换来的稳定收入。
最后,他选择了留下,因为他没有退路,家徒四壁的贫寒家境已经告诉过他——他的人生没有选择。他默默将这一切忍受了下来,只是从此再也没有感受快乐的能力。他努力捱过行尸走肉的每一天,一遍遍抹杀内心深处的真实渴望,为了深爱自己的父母。
谁叫他是农民的儿子?没关系、没背景、没有钱,就意味着在等级森严、关系网密布的体制内,他永远只能呆在最差的单位、最差的岗位。
这种机关单位最不缺少的就是专业知识和能力,只要有关系、有背景,万精油式的工作只要是个人而不是头猪都能够完美胜任。这无疑为解决广大领导子女和亲属的就业问题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而像张霄云这样的异类在这种地方无疑只能充当炮灰——为填补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不愿意屈就的岗位空缺默默地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就是无数的底层劳动人民中间的一员,历史的车轮碾过他们的身心,碾碎他们的灵魂,然后扬起一地的灰尘。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历史扬起的尘埃之中,从生到死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张霄云深知这就是他不可逃脱的命运,他只能放弃反抗,亲手将自己一颗鲜活的心凌迟处死,才能顺利捱过接下来到直到退休之前的每一个艰苦卓绝的日日夜夜。
村上春树说:有些人的心,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牢狱。那是他们囚禁自我的牢狱,并非被人凭借暴力关进去,是自己走进去的,从里边锁上牢门,亲手把钥匙扔到铁栏外的。
事实也许如此,也许并非如此。然而,对张霄云来说,他深信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座牢狱。
……
二十分钟到了,张霄云收起思绪,起身来回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走廊一头的一张简陋的办公桌之前,坐了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了,歇斯底里的痛苦挣扎让他的身心遭受了重创。他也不想记起这一年多来每一个浸泡在绝望之中的日日夜夜。
他多么希望当年自己没能考进警校,这样的话,此刻他的命运就与眼前虽生犹死的生活截然不同了,不管更好或是更坏,至少前方还有希望。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的命运注定无法改写,只能承受。生命的小舟只能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之中孤苦无依地继续前行,不能回头,直到被巨浪吞噬。
渐渐地,他的眼神越来越空洞,他的思绪渐渐地飘向了远方,飘回到两年前刚考上警校的那个命运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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