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夜梅子
2019年8月18日 星期天 晴
第一章 生不逢时
囚鸟（1）
（一）
在上世纪70年代末，此时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冬季。天气异常的寒冷，刺骨的冷得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特别是晚上更是难捱，空气冷的甚至停止了流动。
一片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地带上，有一扇窗户的灯亮着，远远望去，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掐着日子算，马上就要临盆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英子摸着自己圆嘟嘟肚子，嘴角微微扬起，希望之火在胸膛燃烧起来，身子也热乎了许多。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她自己感觉都不会笑了，更不知道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的脸部肌肉异常僵硬。记得当时怀揣着对未来充满太多憧憬的她和丈夫贺航婚后满怀信心迎接未来，但是万万没想到，老大美美、老二丽丽、老三顺顺，一个接一个女娃到来，一下子打碎了他们对婚姻生活的种种期许。
“啧啧啧，你看贺航的婆娘，咋就生不出个牛牛娃呢？”英子每逢路过村口，背后的议论声都能戳断她的脊梁骨。自责、自卑一股脑儿扑面而来，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老天爷，让她不能为她所爱之人延续香火。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轻轻地抽泣声不仅仅是向黑夜申诉，更像是向命运抗争。
（二）
生活不仅仅是兵荒马乱，更是苦不堪言。
自打三女子顺顺出生后，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不是丈夫旁侧敲击，而是英子在心里早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贺航生一个男娃，这是她这五年来最大的心愿。这次怀孕，她可是卯足了劲，做足了功课。孕前检查，孕期更是配合医生积极治疗检查，可谓是竭尽全力。当医生把这次B超检查结果告诉他们时，真是喜极而泣，那一天的天空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晴空万里。
“鸡咕咕、鸡咕咕、鸡咕咕…”一声声公鸡打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吧。狭小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安静极了。英子虚弱的身子微地动了一下，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就是抬不起来。难道她是死了吗？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最终还是用了洪荒之力，让眼皮撑出了一条缝。没有声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一种空荡荡空空如也的感觉直击内心。几秒种的空白后，她突然感觉右侧腋窝下面热呼呼的，她下意识把头转向右边，她们家老四乖乖地躺在她的身旁，皮肤皱皱，通红通红的、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她试图去张口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不用问，一定是女娃娃了。英子一转身背对着墙壁，绝望贯穿全身。她知道贺航肯定比她还伤心。作为家里唯一个男孩，传宗接代不仅仅是责任，更是义不容辞的义务。他真不想在自己这里给他们贺家绝后，他真得承担不起。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炕也没有那么热腾腾了，英子即便是挪动着身子，都是一样的屁温。老四乖乖地睡了整整三天，眼睛完全地关闭。
“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贺航终于忍不住了，他忧伤地看着英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雪上加霜。她默不作声，摇摇头，低声叹气。
“啪、啪、啪…”随着咬着牙留着泪地用力拍打，“呜啊、呜啊、呜啊”老四终于大声啼哭不止，英子一下子瘫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不信这个邪，生个女娃不说，还是个哑巴。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拍她，没想到终于出声了。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公公去世早，婆婆已经年事已高。丈夫贺航更不用说，只干地里的农活。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内心深处就是个大男子主义。家务及厨房之事事绝对不去做的。他说，做家务很让男人很没面子。所以，其余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是英子一人独揽。
月子里，英子也就躺了那么几天，看见全家大大小小已经饿的嗷嗷乱叫，她不能坐守旁观。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一点点地走向厨房。家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米粒了，只有瓮里那仅有的玉米臻了。看见她走进厨房，美美、丽丽、顺顺从不同方向，顾不得拍去屁股蛋上的尘土，像受了某种神灵的牵引一般，齐刷刷地奔向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口大黑锅里。那渴望的眼神，英子不敢直视。她很难受，看着这一个个嗷嗷叫的亲骨肉，她不知道将怎么把她们一个个养活下去。抹了一把泪，转过身去，她决定今天做玉米臻煮野菜。
今天天气不太好，天色阴沉沉的。不过，吃着热气腾腾的榛子菜粥真是暖胃暖心。姊妹几个大口吃着，时不时挠挠对方，然后咯咯地笑起来。食物真是神奇的东西，它会让人的情绪瞬间出现很大的转机，精神愉悦起来。
贺航这几天的脸一直阴着，默默地一声不吭。大清早就去地里干活，很晚才回家。估计是怀里揣着妈妈给自己准备的月子里吃的白面馒头呢，英子这么想着，她其实也不怪他，搁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每天晚上回家后，有饭吃饭，没饭的话丈夫就直接回他们家最后面的那个闲房子睡觉去。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英子看着眼里，难受在心里。不过这也不是的事呀。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今后的日子可咋整呢？
“你咋的呀？我也没招你惹你呀？”十天后，英子实在憋不住了。
“还好意思问我，还不是全怪你。是你让我们家从此无后的，你知道吗？你懂吗？”贺航一边质问，一边一股脑儿从床上翻下身来，恶狠狠地瞪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将近10年的女人，眼里充满了仇恨。
英子只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么强烈，那么凶猛，她不由得倒退几步，踉踉跄跄，最终还是扶住了墙。贺航的头愣是朝她跟进，像极了一匹饿狼。她那么弱小，而他那么高大威猛。一不小心，他会吃掉她吧。
面对来自丈夫声嘶力竭的质问，英子竟无言以对。她知道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但是她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得到大家的谅解？丈夫的冷漠，婆婆的唉声叹气，她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他们，她真得很惭愧，很内疚。如果自己的死可以换回一个男孩的话，说实话，她是愿意的。
（三）
揭开翁盖子，玉米臻已经下去很大一截了。小孩子虽然饭量不大，但是老老小小总共六张嘴，几个月下来，这个量也不少呢。沉闷了好久的贺航不知啥时间进厨房了，当然这一切他一定看在眼里。两人自从上次大吼之后基本上没太说过话，猛一碰面，难免有点尴尬。天气依旧寒冷，整个厨房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及无奈。
“你看妈的哮喘病又犯了，我明天得去医院买药去。再说你看看咱们家老大、老二、老三是不是最近脸蛋儿又小一圈。”站在瓮边的他终于发声了，不过头却是一直低着，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和自己的老婆商量呢。
英子那里顾得了那么多，赶紧腿脚麻利地站起来，撩起围裙凑过去。
“那咋办呢？”她怯生生地问他。毕竟是女人，做家务事她在行，可就像这种棘手的问题还是要靠丈夫的，这也是她最依赖他的地方。
“要不，听我妈的，换一个回来。”贺航的小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芒，仿佛看见了金矿一般，神采飞扬。
“真的吗？”英子原以为听错了，晃了晃脑袋。“这也能行？”眼前的男人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胡说八道呢？她心里有一万个不确定。不过，这样想想也是个万全之策。
说实话，她不愿意让他扫兴，更不愿意让他这辈子背上不孝的罪名。许久许久，她实在看不下去他的那张嘴巴咧得大大的笑脸，终于垂下头来。顺手拿起厨房里唯一的那个大勺，伸进去，挖了满满一勺玉米臻猛地倒进锅里，眼里滴下来的眼泪也一起进了锅里。转过身去房间，她妈给她偷偷拿的炒臊子肉还在衣柜里，今天得拿出来，解一下馋。她瘦弱的身子越发瘦了。
“今天的饭真香啊，今天是过节呀……”吃饭时，大家一片好评如潮。早上还是蒙蒙细雨，没想到中午时分，天已放晴。家里老老小小都不约而同地端着饭走到家门口。有的坐在门沿上、有的蹲着、有的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吃着碗里香喷喷的夹着肉的榛子饭，幸福极了。
外面热闹依旧，屋里悄无声息。
英子虽然是闻着诱人的香味做完饭的，但是想到老四即将要被换出去，她的心里难受极了。毕竟是从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骨肉相连，她真的难以割舍。
趴在炕上，她一边又一边地抚摸那个小小的身体，柔软光滑。老四的头发是有点自来卷，颜色有点黄，这一点和她一样。虽然鼻子、眼睛、嘴巴这些都一样不少的存在呢，但放在一块总是感觉怪怪的，加上皮肤皱皱巴巴，眨眼一看，这女娃肯定不漂亮。
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那张小小的脸上。这会老四整睡熟了，眼睛闭得紧紧地，睫毛长长的，耷拉在眼帘上。英子不由自主地抱起她，嘴巴贴上了她的额头。
“真得换吗？再说换一人男孩回来，不是还要吃饭喝奶吗？”等娃娃们睡着后，英子蹑手蹑脚地向后门走去。她轻轻地推开门，向正在床上抽旱烟的贺航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你的脑门子还没坏呀。”
“咱妈说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她会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养娃的。哈哈哈哈…”
夜深人静时，他的大笑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这样，啊，…”英子轻轻地带上门回房间了。
冬季的夜晚寒冷无比，今晚更是如此。走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她身体都在瑟瑟发抖。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寒颤，不由得缩起脖子，卷起身子，跑向正房。
（四）
今晚对于英子来说，有一个不眠之夜。
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轻轻地搂起老四，紧紧地抱在怀里，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明晚她们娘两还会不会在一起。贺航和他妈在一起出谋划策的事绝对不会出错的。这一点她是坚信的。
“给你说，赶紧麻利收拾好。你就别去了，我和咱妈一起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贺航就急匆匆地赶到她的房间里。
“那，那个啥，这就去呀…”
“再不去，人家变卦了咋办？夜长梦多。”
“就这样，咱妈还给人家拿了500元钱呢。”
没想到，贺航边说边从英子里的手里抢孩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好像今天不把孩子送出去，今后的日子就真没法过了似的。
“那咱家老四还没有名字呢？你准备叫她啥呢？”慌张之际，没想到英子怎么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这倒是啊。哎，这叫什么呢？”
“就叫多多。多多，没错的。就这样叫，确实在咱们家她是太多余了。”
“哈哈哈，我就是个天才。”
自打那晚换娃的讯息确定后，贺航就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英子想来想去总觉得结婚这么久，自己还是搞不懂自己的丈夫。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啥一丝一毫的伤心都没有呢？难道孝心比亲情重要吗？难道面子比自己的亲骨肉还重要吗？
望着一脸兴奋的他，英子莫名地难过起来。背过身去，悄悄地抹眼泪。
“给咱抱儿子去喽。”怀里抱着多多的爸爸那里像是自己的亲爸爸呢，这一路飞奔前行，快活地像个孩子。英子真得替小多多感到不公，这样的父亲实属少见。难得多多自打生下来就很乖巧，很安静。没事就睡觉，而且是一睡觉就是一大晌，没有多么让英子费心。
（五）
艳阳高照的天气和贺航愉悦的心情倒是很配。
多多最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拿去换了。爸爸和奶奶走后，孩子们也都出去在外面撒野喽。整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英子一个人。偌大的院子静悄悄地，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转过来转过去，神不守舍。
她就这样在院子里慢悠悠转圈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天色暗淡下来。一阵寒风吹过，她抱住了双肩，但还是不愿进屋。房间里，床上处处都留下了多多的印记，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真是无法面对。风越吹越越大，紧接着天空中竟然飘落下来雪花。
“你看着孩子跟你长得一摸一样的，还有那黄头发，真是你的翻版嘛。”已经被雨淋成落汤鸡的丈夫终于回家了，一进门就数落起老婆的长相来。
“多多又回来了，咱家娃就是咱家娃嘛。”言语间流露出欣喜。
“人家嫌娃长得丑。人家说男娃换女娃，一定要换个漂亮的。”说话间，他一头瘫坐在地上，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英子紧紧地抱着多多，一刻也不放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多多一如既往地乖巧，没有半点儿的闹腾，抓着妈妈的衣角安然入睡。
她一下子跃上床，手脚麻利地收拾床铺，她得把多多哄着睡觉。这一整天折腾的，娃娃肯定是累极了。尽管不做声，但她的心里美极了。当然这一刻她才不会想这四个娃娃将来的生活咋办呢…
“给你说，咱们继续找下家。只要有合适的，一定换掉。”
“要不然，就直接送给人算了。多余的。”
贺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出门前愣是把这些话说完，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英子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窗外，早已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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