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井田烧肉

屋子很暗，没有丝毫的光线滑落进来。

我蜷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已经三天了。我感到压抑。窗外正下着雨，我能听到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啪啪声。长时间，我陷入了一种深度的迷茫。我不知道我该去往何处，亦不知道醒来后会不会看到她。我只有等待着，等待着。

我突然想知道时间。可是，这个地方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知道准确的时间。我被这种突然升腾起的欲望弄的烦躁。我重新躺在床上，望着微微发黄的天花板。此刻，我已完全和尘世隔离。没有喧嚣、争斗、心计、利益……我突然对这个世界没有了感知，仿佛被时代遗弃的孩童。

不，我是被那个女人遗弃在这的。她是我的母亲。

三天前，一个略微显老的妇女带着一个孩子来到了这家旅店。她为我交了充足的住宿费，留下了一封信。她对我说：“等妈妈来接你。”然后便掩面消失在了门外。我不知道她转身时掩面时是在笑，还是在哭。我宁愿相信她是在笑，这样，我就可以独自面对一切，不必考虑其它。尽管我只有十三岁。可是旅店老板告诉我她是哭着走的，我只能相信她会来接我。

我把信随手放在被子下，我不想打开它。

这家旅馆很是陈旧，位置偏僻，平时没有什么营生。老板是本地中年男子，圆脸，透露着本地人古朴的气质。每天我都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很少有人从我身边经过。老板有时来看看我，为我送来刚烧的水。老板的妻子是一个质朴的中年妇女，话不多，只是每天来我房间打扫。她的女儿，一个臃肿的姑娘。她整天坐在镜子前抱怨她的身体，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她的烦恼。

我每天都照例会到旅馆附近的青石板路上去走走。常年的雨水侵蚀，路上有许多裂缝，沧桑，盘曲。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衣服上，在我的心中欢呼雀跃。它的温度告诉我，已经是深秋了。我总会在黄昏时回到旅馆。当暮色苍茫的时候，一切都成了暗色，我望着无尽头的路，眼泪便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有时候，我的脑海中会突然产生种种对母爱的幻想，记忆中的育儿室故事，和别的无稽之谈交织在一起。这一切在我的脑际浮现之时，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一种童年没有的活力和真实感。那脚步近了，近了。那熟悉的臂膀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可是，幻想只是幻想，它永远不会成为真实。

已近十天过去了。我在床的侧棱刻下了十个崭新凌厉的切口。每一刀下去，我就会感到胸口的某个地方在微微发痛。

几天前，店里新入住了一个中年男人。他从我的身旁经过时，我能感受到他微笑背后的无奈。他的脸蜡黄，没有丝毫的润泽度。那位老姑娘在一悄悄的说：“那个人才三十几岁，可是看上去那么老。”说着便跑开了，大概她终于找到了满足自己虚荣的东西。

晚上，我听到一阵美丽的笛声。声音从楼上传来，滑到我的被子上，然后消失在我的心灵之中。这是我以前常听的曲子，只是，现在听起来却更真实。

我感觉到一阵忧伤向我袭来，但却没有丝毫的痕迹。渐渐地，我眼中的天花板变成了黑色。

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楼上传来的笛声，从不晚点。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想要知道笛声背后的故事。

从老板口中得知，楼上的客人叫古赛。

我常常看到古赛一个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手中拿着那枝笛子。我惊异于他那只笛子的普通，没有任何的装饰，可是它却可以跳出美妙的音符。他用手反复地抚摸着那枝笛子，像要把它融入自己的骨子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他发现了我，招呼我过去。

我在他的身旁坐下，问他：“你是音乐家吗？”

他用他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说：“不是，只是兴趣而已。”

我说：“可是你老吹它，而且吹得比音乐家还好听。看样子，你很喜欢这支笛子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望着远方灰色的天空发呆。

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在何处闻到过。我反刍记忆，却毫无结果。

我叫他古赛，他呵呵的笑着。

时间过得飞快，冬天很快来临了。床的侧棱被我刻得面目全非，那一道道的切口让我感到眩晕。我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把我抛弃了。可是，每当我想起她的哭，我便觉得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仍然在黄昏的时站在那条青石板路上，看着远方，只是，没有泪落下来。

冬天比往年冷了一些，或许，一个人的生活就是冷清的。

早上，我站在窗前，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晶莹剔透。我把手放上去，冰凉直达心中。

我已不再在床棱上刻下印记，我相信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无处可去，只能在此停留。

古赛仍捧着他的笛子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动，我有时会和他闲聊几句，但是他总是沉默。只是用手摸着我的脸，咯得生疼。

旅馆生了炉子，我的房间总算有了一些温暖的气息。晚上，我独自躺在床上，听着楼上的曲子。炉火在微微跳动着，有时炉内柴会发出噼啪的响声，如同我的心。

玩得累了，我们便回到房间去。老姑娘抱怨我们弄脏了地，老板朴素的妻子拿起扫帚打扫。

我尾随古赛到了他的房间，屋子很暗，几乎看不清屋内的摆设。

他拉开了窗帘，屋子顿时明亮了起来。我看到那枝笛子挂在墙上。他拿起了笛子，在手中反复摩擦着。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呢？你还没结婚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说：“我还没结过婚呢”

“可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一片白色发呆。他的目光黯然，似乎有悲伤涌上他的心头。他的脸上渗透出一种无奈。他缓缓开口说：“在这个时代里，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机会获得爱的。爱是一种美妙的东西，你还太小，不会懂得。那就像是一朵花苞，在爱沐浴下悄悄开放，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水，向世人展示一片灿烂。

雪依旧在下着。我看到他的眼中流出两道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留下清晰地印迹。他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像。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很快自由扩散。他说：“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觉得我的呼吸缓慢下来。夜晚到来了，窗外的雪依旧簌簌的下着，仿佛飘在了我的心里，我感到几分凉意。古赛往炉中加火，火势旺了起来。从炉子间隙流淌出来的火光，在古赛的脸上跳动。我说：“或许我不会明白，但我想，爱该是自由的，为何要用权力来拥有。”

他望着我，目光坚定而有力。他说：“从前有一个流浪歌手，他整天吹着他的笛子走过大街小巷。有一天，他在街上吹笛子的时候，看到了从二楼窗子探出头来的年轻女子，她在听他的音乐。他看着楼上的姑娘，他爱上了她。以后，他每天来到这条街道吹笛子，只为她。他看着楼上的姑娘静静地望着她，还有她迷人的微笑，觉得这便是他一生的幸福。他执着追求那位女子。可是，他们的事很快被女孩的父亲发现了，他的父亲严厉反对，还将她锁在了屋子中。他为了追寻自己的真爱，救出了那位姑娘，并且在冬天的夜晚私奔了。他们没有结婚，但是他么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可是，姑娘的父亲从未放弃搜寻女儿的下落。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叛逆的女儿。他从男孩手中残忍的抢走了他心爱的女子，并将她嫁给了一位富商的儿子。女子走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心碎的流浪歌手黯然的去了不知名的城市……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他：“那个流浪歌手是你吗？”

他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问他：“那最后呢？”

他说：“我来到这儿，我在等待时间的流逝，等待着生命慢慢得结束。”

冬天总是让人感到一丝慵懒。古赛有时候来找我聊天，和我讲他的故事。他在得知我被抛弃的孩子时，替我感到惋惜。他有时也会告诉我：在这个似梦非梦的世界上，没有谁是容易的。我们每个人都小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心中的无奈只有自己深知。我听不大懂，他也不再说，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

我们都在等待。

我突然想到她给我留下的那封信。我问古赛可认得字，他说认得。于是我把信给他，问他上面写的什么。

古赛看着信封中的照片突然紧张起来。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他看着我，问我照片上的人是谁。我淡淡的说：“她就是我的母亲，那个抛弃我的女人。”

古赛紧紧地看着我，眼中噙着泪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的看着他。古赛抱着我，他的身体很温暖，依然有那种亲切的感觉。许久，他终于放开了我，走出了房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古赛的举动让我感到了不安。我拿起那封信，我看着那些奇怪的字符，一片茫然。

我去问那个老姑娘，她很震惊。我把信给她，说：“念给我听。”

她看着我，迟疑了一会，然后念起来：

亲爱的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也没有办法。请你原谅妈妈，我不得已将你抛弃。

到现在，我认为该告诉你了。其实你是妈妈和一位流浪的人生的，他叫古赛。不得不说，妈妈到现在都依然着她，他的笛声很美。可是，妈妈有自己的苦衷，我不能和我爱的人一起……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走了出去。我感到一种眩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或许就是古赛常说的宿命。我没有去找古赛，我疲倦地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

此后，古赛经常来看我，比以前来的次数更多了。我深知其中的秘密，但我不愿面对。

冬天在时间的流逝中摇摇欲坠，我和古赛开始一起生活。他对我说：“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我没有反对。

第二年春天，古赛带我离开了这家旅馆。他对我说：不要抱怨你母亲了，她有她的无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

我又缓缓开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