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劫

生命劫

1.

今晚，何东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在本月考评先进工作者吴家城面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多么黯淡无光。

尤其是刚刚，他发现自己虽然顶着副厂长的头衔，权威威严无比，但其实他的生存价值远不如这合着双眼、双手沾满油污，疲惫不堪地躺在车间入口处的维修工。

何东第一次欣赏起别人来，他多么想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

这一天的奔波和失误已让他感到倦怠和可笑，在核对货物库存时，他把账给算错了，原本想揪住管理员的错，却让这位管理员满怀同情地帮自己算完了帐。更为糟糕的是，他用了将近二十分钟训斥工程师图纸的失误，后来他发现，是他自己弄混了两个型号的机件。

2.

何东走了出去，他想用走路来排遣盘踞在心头的烦恼。

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于是又朝工厂的方向走去，他拨开聚集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挤出一条道来。他抬起头，看见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在耀眼的广告灯光映衬下，显得十分暗淡，似乎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突然想起和妻子离婚的情景，办完手续出来，他的妻便头也不回去钻进了一辆豪华轿车里。之前同事便开过玩笑，说他如果一心追求事业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头顶一片大森林。他当时觉得那是年轻人的玩笑话，没成想竟然一语成谶。

自从离婚后，他经常感受到像今晚一样的孤独。

在人行道上，他被人们挤来挤去，他没有生气。他抬头观察行走的人们，希望从中找出一两个像他这般孤独、沮丧的人生失意者。然而，没有。

他喜欢办公室安宁的气氛，他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看着档案玻璃门后面摆的整齐的资料，甚觉安慰。二十年的劳作呀，从流水线到副厂长，这些就是岁月对他的奖赏。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参观一家银行的金库，柜子里的每一本资料所积累的财富都胜似黄金，是有生命的力量。

本来日子是可以凑合着过的，可是刚工作不久的儿子又出了事，被公安机关刑拘了。何东感觉生命里唯一的一盏灯也要熄灭了。

3.

何东忽然想起下周开会要用的文件，他扒开柜子找到后，抱着一大摞资料准备去交给值班员，然后让他转交给需要的人，他再次感受到右下腹折磨了他几周的剧痛。

他在墙上靠了几秒钟，“真是荒唐”，他缓缓地走向扶手椅边。

他等了等，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疼痛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衰老的雄狮，被人捆住了手脚，一阵凄惶袭上心头，这种感觉可不是第一次了。

事实上，这种疼痛只是缓解，并没有消失。这种无法摆脱的疼痛感迫使他不得不想到自己，离异，有病，儿子又被抓。一种苦涩席卷了他，生活真的没法过了。

生活如此不放过他，他不想再活了，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让前妻知道他并不是工作狂，他是个敢作敢为的纯爷们儿。

何东开始策划赴死。

工厂里还有些残存的化学品，他轻而易举地制作了ZHA药。

4.

初春，柳儿爆绿，群芳吐艳。

坐在开往景区的旅游大巴上，何东心神不宁，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包，眼睛盯着前方，一直觉得自己挺淡定，可在这最后赴死的路上身体却抖个不停。

看到乘客们开心说笑的样子，何东有些愤恨，为什么别人都那么幸福，而他却活的如此失败，可见上帝并不公平。

车一路颠簸，何东把打火机摸出来好几次，都没勇气点燃露在包外面的那根小小的导火线，他知道引爆后的后果，他想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天气阴晴不定，不知道看守所里的儿子衣服带的够不够，不过很快，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一切烦恼了。

车在收费站停了下来，何东看到有两名警察上了车。何东紧张极了，不知该做何表情，一旦让警察搜到这包，就彻底完蛋了。里面是他花了几个小时制作的一燃即爆可以送他上路的东西。何东突然想赌一把，他把身份证给了领座的乘客，示意他一会儿给警察查验，然后头歪向一侧假装睡着了。

何东眯着眼观察警察的动向，只见警察挨个查着身份证。朝他走来的那名警察约摸二十多岁，英武俊朗，和他儿子很像。

警察越来越近了，何东感觉自己攥着打火机的手快要出汗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搞那个预谋的“大动作”。

轮到他这一排，那位年轻的警察喊了他两声，他假装没有听到，竭力做到呼吸均匀，一动不动。警察从他邻座手里拿过身份证查验后并没有离开，何东感觉自己心跳的厉害。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眯着眼偷看，发现那名警察把他放在座位靠背上的衣服轻轻的拿下来盖在了他的身上。那一刻，他忽然内心一阵悸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他。以前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时，儿子也是这么轻柔地给他盖过毯子。

他盔甲尽失，瞬间恢复内心所有的柔软。

5.

警察下了车，大巴又继续往前行驶了。

何东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潮湿，到前方服务区停车后，何东下车了。他打电话告诉导游，自己临时有事取消行程了。

他紧紧地抱住包，一路往前走，往前走，任由身旁的各种车辆呼啸而过……

终于路过一条河，何东毫不犹豫地拔掉导火线把包扔了进去，他并没有觉得眼前的一切有多么亲切，然而他却明显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的怨恨和郁闷已像虚无的砂砾在流逝。

他继续走着，向生命的征战迈出了第一步。

他静静地走着，注视着返青的麦苗，注视着风中的花草，以及阳光照向植物的那一份温馨，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生命劫后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