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无法在肉体上成为游牧者,那至少应在思想上成为游牧者。你无法拯救你的皮肤,但你可以拯救你的思想。”从电子书中读到这一句时,马清影第一次感受到了南方的雨。
雨声盖过了机器轰鸣的声音,多么欣慰的一刻!南方有雨,雨的味道替换了车间里机器打磨废铁的刺鼻之味。大雨也带来大海的味道,纵然大海在隔壁闲住,却是第一次闻到了大海的味道。他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在雨的边缘,在触手可及之间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
“久违了,平常只有沉默才能找到的准确的自我竟然出现在了雨的竖直的边缘,在南方的雨中……”他不禁感慨道。
此时正是南方时间。稍早之前,南方的闷热裹挟着他和他的虚妄,汗珠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恣意滚动。说来他成为在流水线上默不作声的螺丝钉已经有一个月了,他的同伴们、他的亲人们各自穿插在轰鸣的机器之间也有一个月了。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最大最真切的身份认同毫无疑问来自机器和暗无天日的流水线。值此遇见南方新鲜的雨,多么欣慰!
在大雨带来的短暂而更轻松的过渡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在雨雾朦胧中看到的一切竟比平时看到的更为清澈见底,更符合人性。
首先,他发觉到过去一个月中,在机器般的忙碌中他或他们从来没有照镜子(没有时间,没有多余的精力),他们对于自己的面容,久久不见,然而有一天当他突然在企业宣传栏内看到了自己,呵呵一笑,心里明白那张照片上微笑着的表情像2020年一样得不真实。真的,他看到自己与机器阵的合照中竟然显出了像真正的人一样独一无二的自己:黑而亮的头发,下面挂着微笑的脸,再加一副给人以知识分子感觉的厚眼镜。多么好的魅惑他人的方式,多么好的对自己的讽刺!他想。
在雨带来的格外轻松的间隙中,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一个月以来自己重复的那些机器行为:闲时只被允许拖地,一个小时也好,一个下午也罢,只能拖地,总之不许闲着,不许不像机器,不许停下来。除非把楼板拖穿,或把拖把摩擦殆尽,他才有可能干其他的活(经常,他甚至渴望有其他方式的忙碌,再苦再累都不要紧,只因为如此那般就可以像人一样有点儿不同的动作,有点儿主动的变化)。
然而在流水线上理性的或感性的,回忆的或憧憬的都是不被认可的,无形无性无我才是那里的王道真理。身体的,思想的种种异样都是多余的。在流水线上,不同的时间之间没有关联,昨天和今天没有关联,上一刻和下一刻没有关联。在流水线上,若说及难以企及的不确定性,在“新时代”的意义上他反而更古老,也更过时,因为他是确定无疑的(包括他的姿势,他的话语,他的表情)。
在被流水线操控四个小时后(每天如此),会有二十分钟“为人”的机会。或休息,坐在流水线视线范围内几条长凳上,无精打采,“不许玩手机”,只是坐着发呆而已(许多相似的面孔一排排延伸到墙角)。马清影也坐在那里,他从对面的众眼睛里毫不扭曲地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自己——无法在身体上成为游牧者,更无法在思想上成为游牧者。
但是当南方的雨第一次触摸到他,而后,竖直的雨的想象的空间成了他唯一而临时的舞台,思想的舞台。“舞台上是无涯无际的天空,中间飘动着仙女星座的雾霭。”虽然电子书中的描写过于远,他记得很清楚,但他只能从电子书中弥补想象中的空缺。
南方的雨急而猛,在南方,阳光或晴天不会直接亲吻你,暴雨频繁。在雨声覆盖机器轰鸣的时间里,他好像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或者认出了每天在自己周围端端正正立着的自己的老乡们,正像自己一样被机器无形地调教着。在那里,他们的行为比言语更彻底地暴露了他们在机器阵中的卑贱。但是毫无疑问,在那里他们的思维也已经是流水线思维了,那里被定型的已经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脑袋和嘴,没有老乡,也没有陌生人。
然而,正如马清影自己所说:“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思想被禁锢已久时,他的行为显得怪异极了,因为那是要突破的,那是想要思想的或者思维的突破,但不可能做到,所以痛苦的挣扎由内而外穿透肉体,从而在某些时刻使自己的行为变得不自然,与此在或自身格格不入。当然,这是禁欲般的身心的不自由导致的非自然流露,不正常的应是那种因,而非这样的果”。马清影因着如此的心绪而痛苦不堪,终于,在大雨带来的想象中也迷失了自我。
但是,马清影终于还是马清影,他又清晰无比。他明白这是自己无用的愤怒。他更明白所有的愤怒都该反过来对准自己。“是我们自己病了”,他想,“我们总是在仰望或者俯视,我们总是在仰望自认为比自己高的或者更优越的一些人,或者,我们又总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藐视甚至歧视着另一些人——我们自认为他们比自己更低或者身处更低的位置,有更低的过去或未来。我们的关注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者,我们很少自视,几乎没有关注到自己,我们一度忘了自己所处的有别于他者的最独一无二的时间和空间。正因为如此,我们总是在仰望或者俯视的‘美好错觉’中做了盲目的非理性的选择而不自知。我们是否还记得‘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又在干什么?然而,因为中庸,所以不记得!因为‘经典’太唯一或者转述‘经典’者仍被彻底地仰望,所以不记得!因为我们又忙于把自己放到一个比上一刻也比此刻甚至比下一刻‘更高更引人注目’的位置,所以不记得!因为我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深刻的现实,所以不记得!如今,我们还敢忠于自己的气质吗”?马清影何以成为机器阵中的马清影,他的老乡们何以成为机器阵中的机器?这是他遇到的答案般的问题。
可不?枯干的野草尚可以歌唱自己,被禁锢的人心怎能停止思考呢?那时雨水在窗台上拼命地舞,马清影也奋力地在想象中“跳舞”,他晓得雨般的事物总会让人有所收获,在机器阵中也会有所收获吧?只要不停止思考。“我们应该回到想象,从想象中找回不存在的然而也时时刻刻存在于我们自身的一些东西”,不知曾几何时,雨已经退回了天空,逼走了层层叠叠的暗云。马清影尚在自己的沉思中。“如果无法在肉体上成为游牧者,那也至少应在思想上成为游牧者,”他再一次纠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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