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偶尔聊聊金庸的人。
今天就聊聊倚天屠龙记里一个人物——
灭绝师太。
金老爷子写灭绝师太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倚天》第十八回——“青翼出没一笑扬”中的一段文字——
回中说道：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的现身，是未见其形先现其声，声在人在先，先声夺人，一股凛冽之气跃然而出。
她吞声吐气也是气势压人，是一句未落，一句又起，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在小屋近旁发出。
“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
神龙现首不现尾，乌云压城城欲催。
当时，男主角张无忌正在小黑屋里和表妹殷离卿卿我我，
殷离没口子的撒娇，说什么，不许你看峨嵋派的周姑娘，说什么，倘若你还忘不了她，我就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
哎呦喂，撩得无忌哥哥不要不要的。
真是好事将近，正待入港。
冷不防，一屋的你侬我侬，柔情蜜意，被灭绝师太一声喝破。
张无忌吓得屏息不语，殷离姑娘就显得老练多了，她——
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
她定眼观瞧——
只见小屋两丈外站着个老尼，身材高大，背脊微偻，小帽下露出未曾剃净的稀疏白发，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
一个高人凛凛而立的镜头完美定格。
金老爷子写人物是有诀窍的。
越是配角他会写得越细致。
比如写纪晓芙，他写了身材，长相，神态——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
写丁敏君更是颇费笔墨，
先写她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
又写了她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等等，啰哩啰嗦。
写主角时，金老爷子反而惜字如金。
写灭绝师太时，写了她的小帽，白发，身材高大，却没有一字写相貌五官。
紧接着，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寥寥数语，一个凛然而立的掌门形象却从纸上呼之而出。
一语未了。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之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
灭绝师太从问话到出手只是一瞬间，兔起鹘落，须臾间殷离一双戳死人无数的千蛛万毒手已经被折成两截，
灭绝师太的性格之烈，武功之高，下手之狠表现的淋漓尽致。
就这一回之后，她率峨嵋一众女流杀灭明教五行旗，独斗青翼蝠王韦一笑，硬怼天鹰教殷野王，直上光明顶。
在明教内讧之际，六大派乱战杀入，光明左使，白眉鹰王，青翼蝠王，五散人一时遮拦不住，差一点个个要自焚残躯去赴圣火——真主胡阿克巴了。
书中明写道，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是灭绝师太书信相邀。灭绝师太是联合部队的总参长。
这一次大战，说灭绝师太以一人之力，汇合群雄扭转了武林大局，差几剿灭魔教，建成大功也一点不为过。
六大派中，崆峒，昆仑，华山存在感低微，掌门人们猥琐污糟一泡卵，能和少林武当比肩的只有峨嵋一门。
好威风，好煞气。
金庸这么写，就是说灭绝师太是六大派中超一流的领袖。
那是千真万确的。
2
灭绝师太的领袖群伦的气质中以狠毒为凸出点，所以她一直惹人讨厌。
不过灭绝师太的狠毒是有理由。
一个人担子重，理想大，目光远，性子一定是桀骜不群的。
灭绝师太担子很重，她的理想很大。
她身为峨嵋派的三代掌门，接得是个拆污烂的摊子。
峨嵋的创派师祖郭襄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富二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十六岁见了杨过就发了花痴，寻遍大江南北就指着和大哥哥再来一次偶遇。
这一折腾就是二十四年，最后一无所获。
其实杨过和小龙女一直在终南山活死人墓里生儿育女。这事天下皆知，真没人跟她提过？
看不懂，也是醉了。
郭襄浪到四十岁出头，拿着倚天剑，在峨嵋山出家了。
峨嵋派能在六大派中立足，依仗的是郭襄年轻貌美时攒下的资源，少林的无色，昆仑的何足道，武当的张三丰都给予她前男友式的关怀。
她出身名门，外公是天下五绝之一，老爸是襄阳大侠，老妈是丐帮帮主，姐夫是全真嫡传，还有觉远大和尚的临终传授。
如果天下所有高明的武功资源都可以存进一个移动硬盘。
这个移动硬盘的提取码无疑就在郭襄手里。
你看郭襄好好经营峨嵋了吗，其实并没有。
她少年时和无色禅师交手时，耍过落英剑法里的万紫千红，全真剑法里天绅倒悬，打狗棒法中恶狗拦路，玉女剑法中的小园艺菊，杨过的四通八达，瑛姑的泥鳅功，一阳指的一指三穴，空明拳的妙手空空，铁掌中的铁蒲扇手———
在峨嵋山上，这些武功统统给狗吃了！一样都没传。
她在峨嵋山干了什么？
就是养养花，吸吸猫，和些好看的老阿姨们淡扫蛾眉，一起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吧？
她给授她衣钵的弟子取法名叫风陵。
听着像是《和大哥哥风陵渡相遇四十周年》活动发行的一个纪念品。
她还定了不成文的规矩，执掌门派必须出家，我得到不的幸福，你们也不许有不许有！
所有男性门徒不得学习门中绝学，峨嵋派被整成了中国夏商之后第一个母系社会。
她留下的遗产除了九阳神功3/1简化版就只有老爸老妈给的倚天剑了。
于是郭襄百年之后，峨嵋派就一下子就垮塌了。
风陵师太本来就是个来卖萌的，功夫估计稀松平常，她传下两位大弟子倒还有点出息。一位是姓方的俗家姑娘，一位是道号叫孤鸿子的少年。
孤鸿子心气很高，连载版里他叫孤鸿尊者，估计天资很高，人也俊秀。
可是他得不到师门的真传，3分之一的九阳真经也不让学。
魔教光明左使杨逍来挑衅，为了师门荣誉，他咬牙也必须接仗。
为保万全，他还跟女友借了倚天剑。
谁知道仍然完全不是个，不仅打不过，还被杨逍狠狠的奚落。
他最后悲愤交加，硬挺挺地栽倒在某客栈的一张大通铺上。
死不瞑目。
首席大弟子尸体都味儿了，倚天剑还被元兵没收了。师祖郭襄唯一的资产就这么木了。峨眉派本该就此解体的。
可是有一个人不答应。
就是孤鸿子的女朋友方师妹。
她的家在河南开封。
她是金瓜锤方评老英雄的妹妹。
她的哥哥是被魔教金毛狮王杀掉的，她的大师兄也葬送在魔教光明左使的手里。
这位姑娘怀一腔孤愤，断发告天，奉道出家，执掌峨嵋。
她取法号，上灭下绝，从此斩尽情缘，立誓要重振峨嵋，剿灭魔教！
并且，她不忘初心，誓要完成师祖遗愿，寻回倚天剑，屠龙刀，领袖群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情怀都是用来消费的，可灭绝师太是来真的。
3
灭绝师太首先寻回了倚天剑，使得镇门之宝不再沦落风尘。
她又自创了灭剑，绝剑两套剑法，使峨嵋武学重回高光。
她广招门徒，旗下女尼有清虚，清照，清玄，俗家弟子有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周芷若，不是美貌如花就是武功出众，再不济也是一心不二，忠心耿耿。
她改变了峨嵋派对男女之情的禁忌，力主纪晓芙和五当六侠殷梨亭联姻。
在明教青黄不接，阳顶天失踪，殷天正出走之时，灭绝见机识变，发动六大派突袭光明顶。
如果不是张无忌忽然空降护盘，围攻光明顶必是武林中漂亮的一次斩首行动。
在六大派惨败溃退之时，她还指挥首徒周芷若逆袭张无忌，出其不意拿下一血。
她智虑深远，调度如流，临危不惧，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不必赘述。
六大派中人无不对灭绝师太敬畏有加。
看张三丰的表现就可知一斑。
张三丰在张无忌寒毒发作垂危之时，宁愿背着少林弃徒之名亲上少林求告，也不敢去峨嵋派触灭绝师太的霉头。
然而灭绝师太致信约武当一起围剿光明顶，张三丰立刻派武当四侠加宋青书等中青年干部出马，半点不敢违拗。
张三丰跟魔教中人嘻嘻哈哈，对正邪之别模棱两可，还和殷天正认过亲家。
他个老狐狸耍两面派，对六大派小字辈的掌门一味糊弄，可是对灭绝师太却心有戚戚。
除了灭绝的人品让他敬畏之外，还有其他的几个私人原因。
第一点他还是对八十多年前的郭襄小姐姐有点旧情难忘。
其二，书中第一次出场，四十五岁的灭绝师太容貌甚美，对于六大派中唯一有颜值的掌门小师妹，张三丰理应照抚一下的。
其三，一百岁的男人已经熟得透了，他能看见灭绝小姑娘心里的伤口。
她的倔强，她的不服，她的孤愤，她的狠毒都源自心里的伤口。
张三丰懂她。
4
灭绝师太率众弟子远征光明顶时，就放出豪言
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
“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夥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
一言即毕，她自己也以身为范，白发青锋，投入和魔教的激烈战斗之中，打得你死我活，难分难解。
她手中的倚天剑饱饮了无数魔教之人的喉血。
她座下的女尼清虚和一名男弟子也被青翼蝠王吸干了鲜血而亡。
在和青翼蝠王拼斗之时，轻功上她输了一步，未能救下清虚，众弟子看见清虚咽喉上的咬痕，个个大哭了起来，灭绝却不动声色，镇定如恒。
张无忌在旁看了也暗赞，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钦服。
丁敏君这贱人过来叽叽歪歪的谄媚，说什么，他便是不敢和师父动手过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
冷不防被灭绝一巴掌抽了个脆的。
她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像个猪头。
白天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灭绝在夜里静坐了一会儿。
她似乎是发了一会呆，出了一会神。
有句话说，任你再坚强，一到夜里，心上的伤口就会哭给腔子里的五脏六肺听。
灭绝师太在那一夜里是否听见了心里伤口的哭泣？
她已经老了，剃发如僧，朽如昏灯。
她也有年少无知的过去，在俗家，她还是方姑娘时，大哥方评一定很疼爱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妹。
她也做过小师妹，曾经爱慕长身玉立的大师兄。
一晃儿，她成了恩师，将峨嵋全部绝技传授给爱徒纪晓芙。
一晃儿，她成了慈母，微笑着，祝福纪晓芙和殷梨亭一辈子能平安喜乐。
可惜，阴错阳差，天数难逃，兰因絮果走到了绝处。
她知道大哥被谢逊打死时，一定伤心的痛哭流涕吧。
她看见孤鸿子的冰冷的尸体时，刻骨的痛一定在心里逆流成河了吧。
她打向纪晓芙的那一掌，掌在空中停了一停，那时她心里的伤口就哭得铿锵作声吧？
——孩子，不要执拗了，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
她爱这个执拗的徒弟，也不想逼她做违心的事。
她爱自己的大师兄，当年他固执地要去和杨逍拼命时，她也曾苦苦的劝说过吧？
然而说啥都毫无意义，每个人都这么执拗。
这就是命。
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一路走到今天，大哥不在了，师兄不在了，爱徒不在了，她的情只能给予峨嵋之山石，她的恨只能盟以泣血之誓言———
终一生之力，重振峨嵋，剿灭魔教，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这就是她的归宿，别无选择。
她执拗地走到了绝处，所以成了灭绝。
情执深处，何须他人语。
不堪回首，就不回首了吧。
原书中写到，这一夜，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此时她显的很沉静，很悲伤。
如果有人坐在她的对面，也许会看见她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吧。
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推出，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众人仍默坐不动。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
只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
只一瞬间，灭绝师太的形象又回归明朗了。
还是那么执拗，那么坚决。
哈，有些心事无从解释，也就不解释了。
啰哩啰嗦的，都没啥意义，你们不懂？不懂拉倒！
——情执深处，不必回首。知我罪我，不与人语，向来是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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