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用哲学、政治学、制度经济学这些现代思维工具重新审视中国历史,会有个观察结论: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历史中,群体与个人的关系很不正常。比如,现代国家价值体系里普遍强调的个人自由,在旧环境里完全找不到。那时候,个人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完成自己在群体中的职责。要知道,群体和个人的关系,是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的基础,因为这个基础从来都不正常,才会在政治和社会层面上,一再重现糟糕情况。
时刻关注群体的重大问题,真的好么?儒家向来有极强的使命感,始终在思考“天下和民族命运攸关,应该怎么办”,始终坚信“辅佐明主平治天下,舍我其谁?”儒生身为孔子之徒,有这样的忧虑,是义务和本分。这种使命感渗透下来,几乎成了所有人的道德标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打小就贴在教室里。没有儒家传统的西方,几乎不可能体会我们这种整齐划一的责任感。现在的国学演讲,还经常以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四句话开篇。
这类忧国忧民,忧的内容基本一致,都是怎么办和舍我其谁,质量也低下。因为人类已经探索了宇宙,天地概念早就变了;现代国家,人人平等,用不着别人代替他立命;古今中外文明中有许多伟大智者,又该继承发扬哪一个的思想;如今强调发展和竞争,万世不变的太平也不再被向往,还沿用这类老问题和老答案,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最可惜的,是儒生们除了忧国忧民以外,很少思考自己的生活,形成其他的思想成果。
古代的思想者在如何“为万世开太平”这方面,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完全不成比例。古代的思想者,最大的话题,最大的心事,无非是对政治权力的安排。许多人读古代诸子的著作,会产生厌倦之感,因为说来说去,总是先磨炼自己,再配合君主,君臣齐心打造儒家理想中的等级社会那一套话,看一种还新鲜,看了两千年里的书就会想:为什么不换些话题,换种想法呢?从先秦诸子到明清之交的思想家,殚精竭虑,苦思出路,但并没有想出什么。他们对旧弊病批评起来头头是道,一旦试图寻找答案,又总是绕回旧经验和儒家的旧框架。从我们今天的思考来看,他们的工作,甚至没有构成思想的基础。
比如说,晚明大儒刘宗周,是当时士人中最杰出的一位,个人品格也十分高尚。崇祯九年,内外交困,时局已经到了危亡地步。皇帝问计,他答曰:只要你真心诚意,以尧舜为榜样做个好皇帝,就能从根本上解除关内关外的军事威胁。连崇祯都嫌他迂腐,又问现在情况紧急,该当怎么办啊?他又回答,文官不怕死,武将不爱钱,天下自然太平。话虽然在正统中都对,但说得实在不是时候。然而从他的身份来说,不说这个,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这样的场面,自汉代开始,到两晋隋唐、两宋明清,时时上演,有时滑稽可笑,有时凄惨悲凉。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思想局面?有三方面的原因。原因之一,是因为思想工具的贫乏。这种情形,王小波说得干脆:“儒生们从经典里学到一些粗浅原则,就觉得自己懂了春秋大义,站出来管理国家,妄断天下的是非曲直,大明帝国成了他们交的学费,大清帝国又是他们交的学费。”而且,人在缺少相关的人类活动时,是没办法做出超出经验的政治设想的,也就是说,思想一旦被限定在儒家范畴里,行动起来就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想也不可能去做什么社会实验,去探索另一种制度可能。
另一个原因,是即便面对真相和事实,人们也未必容易接受。即使有全人类经验可供学习的今天,现代性的思想也很难被顺畅使用。人的价值体系一旦固定,再学新知虽然欢欣鼓舞,但一有机会总是要回去。比如上网看新闻,如果你不喜欢“月亮国”,一旦看到标题里有月亮,干脆不打开,再过几年,可能就会相信世界上根本没有月亮了。
第三个原因,是儒家自身的问题。古代的思想者,几乎都是在权力中反对权力,在体系中反对体系。汉代董仲舒以后,皇权和儒学,都在使用儒家思想工具,本来是只有迈出去才能获得答案的,但即便填写新词,用的也是共同的曲谱,结果是又一次加固了思想的笼子。
儒家思想作为凝聚群体的有力工具,特长是能使其中的每个个体都找到自己的使命,显得精神生活也很充实,简直不再需要独立精神了。这种思想框架导致的后果是,“以天下为己任”被定义成了读书人的职责,儒生们几乎是抢着或至少装出抢的样子去主动承担。要知道,一个读书人,尤其在激荡时期,如果不以天下为己任、闭口不谈国事,会被看做没有心肝。这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浪费:古代中国最卓越的头脑,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最大,不知不觉地牺牲了许多学术的前程。
古代的政治思想家,往往也是文学家、科学家、医生,古代的科技实践者虽然是工匠,但有能力搜集整理和传递知识的,仍然是掌握知识权利的士人。如果他们的头脑不被“为万世开太平”这类命题占满,而是用在别处,一定会有更大作为。比如明清之交的顾炎武,对待反清复明的事业,有一点儿若即若离,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不错,四处观览,嘴上说是为了复兴之计,也没忘了满足自己的地理学兴趣,这种三心二意,引起当时很多志士的不满,其实也有些道理。天下兴亡,判别标准应该是个人是否有机会实现幸福。如果天下只要求牺牲和放弃,“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兴亡又有什么分别?
群体虽然和每个人有关,但群体的问题,有细化分工下的专业解决途径,群体的责任,该由群体共同承担,个人应该只承担个人的责任。去关注你喜欢关注的问题,干你认为自己该干的事。从许多具体的细节做出贡献,你也许会发现,我们已经用生活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才发现,古往今来,“胸怀全天下”之类的壮志,未必是人人必备的义务。儒家当初那样倡导,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有向善的道德趋势,时刻准备“我为人人”,当然是最大善了。可是,我们也会有点儿好奇:既然人心中都有向善的种子,为什么历史上群体参与的野蛮残忍事件却那么多,这善花又是怎么结出累累恶果来的呢?
抗击清军的袁崇焕是在京师人民的谩骂声中,被推到京城西市去凌迟的。一路之上,全城百姓出动,无不咬牙切齿。刽子手从他身上割下肉,百姓就上来抢,放在嘴里嚼着解恨,据说卖到了一两银子一块。当然,他们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听信了袁崇焕私通后金是国家的叛徒。但为什么那么容易中计,又为什么人人都表现得如此凶残?这就要分析那时京城人的心态了,他们生活在来自关外的威胁之中,终日惊恐,精神紧张脆弱。他们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处死叛徒的正义之事,越狠越有理。即使日后知道袁崇焕是被他们冤枉的,他们也会认为受骗的是皇帝,不是他们。直到今天,辨别真相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容易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从辨别真伪的负担里解脱出来,让别人告诉我谁是坏人,我只负责吃掉他。
这就不难理解,暴民是怎么产生的了。很简单,只要放弃几样东西即可,首先是没有自己的原则。没有原则的人群最容易被驱使作恶,用利益,用危险,用激情,用随便什么东西。有时,没有原则是从儿童开始就训练好的;有时,则是个人为了集体归属感而主动放弃。
举个例子,假如某个国家、某个村庄有一个人,他有三条原则:不杀人、不偷盗、不骗人。第一个星期,他的朋友杀了人,出于对朋友的爱护,他开始处处为朋友辩护,将信条也改成“杀人并不一定不好”。第二个星期,一辆汽车在他家村口抛锚,被村民抢了个精光,他觉得自己必须向着乡亲,第二个信条也被修正为“偷东西有时是高尚的”。到了第三个星期,国家出了一些骗子,他是坚定的爱国者,干脆拿出“人类就是弱肉强食”之类的道理去论战,乃至觉得诈骗才是爱国。所以,不到三星期,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样一个人,是很适合放进施暴群体的。
然后,是放弃尊严。自居弱者的人堕落最快,起初只是激愤不平,下一步就允许自己跟着别人做各种坏事。他以为别人都会来同情自己,却不知道外界的舆论和他所处的群体内部,其实大不一样。明末时候的暴动和兵变,自然有官逼民反的朴素原因,但参与者常常觉得自己既然受委屈、受欺辱在先,便可以什么都做,不仅反贪官和皇帝,也反社会,直到乱杀乱抢,向更弱者拔刀,喊出“大户积钱还我债,小民养女是吾妻”这样虎狼一样的话来。
最后放弃的东西,是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对自己做道德约束,是能力,也是责任,当然也就有视为负担的,觉得索性交给别人来决定算了。比如说,一个孩子在吃一块肉,若是劈面抢来,他也许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人下令,他夺了就走,就觉得心安理得,仿佛罪不在己。有位好汉爷爷活到七八十岁,听子孙说起清军攻克扬州后屠城的“扬州十日”,就说你们说的这事儿,爷爷是亲历,而且亲手砍死了十好几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子孙提出这是否缺德,他老人家大怒:放屁!这是长官的命令,与我有什么干系?自有旁人承担,爷爷才不要管。我这平生得意之事,不能埋没,快去找个石匠来刻块碑把它写上。
这种石碑,我们当然没见过,那只是煞有介事的讽刺。以杀害无辜为荣的心理变态者,总是罕见的。实际情况是,暴民队伍解散以后,多数参与者并不理直气壮,如果被追问,或者矢口否认,或者羞羞答答地说受了蒙蔽。他们当时自以为转移了责任,事后迟早会发现那是虚假安慰。即便只是道德审判,你也找不到当初那个鼓动自己的人了。这种事后像人一样忏悔,而事前事中则像僵尸一样行动的悲惨罪恶,每个人都该竭力避免才是。那些放弃了原则和责任,盲目跟随邪恶的可怜可恨之人,加入的是主流群体之外的另一个群体,他们本人当然不想留下名字。从存在价值上说,在个人意识消失以后,除了接受审判之外,也不值得留下名字。
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除了模范执行儒家价值观“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仁人君子,还有一类特立独行的人,在当年,他们被视作狂人怪人,但在逐渐宽容的今天,我们说他们是具有独立精神的人。在当时那样一种群体和个人关系局面下,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具体说来,有三个要素,可以说正好和沦为暴民的步骤相反,也就是:坚持独立的尊严、独立的原则、独立的道德。
独立的尊严,也就是对自己独立精神的尊重。表现出来,就是愿意为之做什么样的牺牲,在古时候,很可能是生命代价。有个历史人物,就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嵇康是中国历史上独立精神的典范,但嵇康的遭遇,也是想在旧山河里寻求思想自由者的典型悲剧。竹林七贤里,嵇康的文学成就最高,也最有哲学家气质。后人说嵇康愤世嫉俗,其实他是不在意世俗,所求的不过是在混乱政局中我不惹你们,你们也别管我。但他娶了曹操的曾孙女,在司马氏掌权的时期,这就是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嵇康自知危险,已经尽量小心了,王戎说与嵇康相知二十年,没怎么见过他喜怒形于色。但他毕竟个性高傲,还是时不时要小小发作一下。为了个性的自由,他在拒绝投靠司马氏这事上,不肯做丝毫让步,最后被杀,也可以说是求仁得仁。在儒家体系里,尤其是司马氏即将取代曹魏那种时期,想追求思想和人格独立,需要极大的道德勇气。
说完独立的尊严,我们来看第二个要素,坚持独立的原则。这方面最典型的一位,是战国的思想家杨朱。杨朱将人的生命看得最重,主张人的生命属于自己,且只属于一次,无论是财富、权力,乃至整个天下,都不值得拿去交换,他既不许别人侵夺自己,也绝不侵夺他人。他在当时影响巨大,占据了理论界的半壁江山,但他的著作却没有流传下来,后人知道的一些片段,还是因为被他的对手引用,才得以保存。
其中最有名的一句,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就是说,即便拔我一根毛就能换取天下人的利益,我也不干,这自然是标准的个人主义。法家说你给君主出力,君主给你好处,他不肯拔自己这根毛;儒家说你归仁,就能摊上一个好皇帝,生活既高尚又幸福,他也摇头。他的理论,自然不能成为社会理想,但他强调生命属于自己,该由自己做决定这条看似简单的道理,却又是在其后的中国历史上最容易被忘掉的。他为什么坚持一毛都不肯拔呢,因为很少有人是只拔你一根毛的,拔了一根,总要有下一根,直到把你拔得光溜溜。
最后一个要素,独立的道德。独立的道德主要指一个人对道德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他所奉行的价值观,不一定是被主流道德认可的价值观,比如许多背负历史骂名的人物,细分析起来,他们并非是真正的恶人,只是价值观和行为在当时显得有些独特。曹操是古代乱臣贼子界的代表人物,从他身后起,一直被骂到近现代,到了这几十年,世人才逐渐承认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和推动作用,也接受了在道德领域为曹操翻案,说曹操是个复杂立体的人,并不是脸谱式的大奸大恶。其实更值得翻案的还多着呢。
五代十国时,五十几年里中原五次易主,有个叫冯道的在四朝为官,不拿丧君亡国当回事儿,常被后世忠臣孝子辱骂。而纵观冯道一生,其实没做什么坏事,私德方面,比某些忠臣孝子也并不差。他的心胸开阔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乃至当面嘲骂的,他得势时也不报复。他劝过异族皇帝不要杀掠,救下过因为违反买卖牛禁令的二十条人命,武将抢来送他的民女,他都送回家去,遇到被辽兵俘虏的士女,他掏钱赎出送归乡里。但这些以慈悲为怀的善举,在忠字当头的史学家眼里,都是小节,掩盖不了他的所谓大节有亏。所以中国历史上的名人,不是大凶大恶,就是大仁大善;这种偏狭的尺度,不是纵人为恶,就是逼人做常人做不到的牺牲。
实际上,孔子主张道德上的自主,孟子也讲过大臣对君主的态度,首先取决于君主怎么对待臣下和人民。但到了宋朝以后,则取消了君主的义务,再也容不下冯道这种普通好人。冯道能很好地活下来,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道德有独立判断,是不太在意外人议论的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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