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 走夜路

走夜路

迟到千年/2022.7.22

每个人都曾有过小时候，每个人的小时候各不相同，甚至在自己不同的年岁里，也有着不一样的体验，回想起来，五味杂陈。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然而我却不想谈及现在与远方，而是回想着小时候的年岁里，都有着些什么理想……

01

九十年代，晚上各家吃完晚饭，纷纷凑在大院坝里冲阔子，冲阔子是摆龙门阵的本地方言，大家冲阔子的话题不是吹牛皮，就是说别人家的闲话，又或是结合着最近发生的事情讲一些惊悚的鬼故事。

小时候，怕鬼，又对鬼故事好奇，知道听了后不敢回家不敢睡觉，却又忍不住想听。等到吓得想要回家时，又不敢回家了，偶尔妈妈会送我回家，但大多数时候，我得自己摸黑回家。

我家侧屋土院坝与唐老二家的屋子中间有一条土路，这条土路通往竹林，沿着竹林里的路，就能够走到我家屋子背后的公路。

在这条通往竹林的路上有两间没有门的屋子，住着一位靠捡破烂为生的讨口子，讨口子是乞丐的本地方言，院子里的人都喊这位讨口子猪儿子，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是什么。

后来猪儿子死了，村委会给他张罗着火化和下葬。我没敢去看他的最后一面，却也看到了他穿着寿衣的鞋子，鞋底上有着黑色的点点，看得让我毛骨悚然。因为他的存在，这条通往竹林的路变得愈加阴森恐怖。

坐在大院坝的矮石头墩上听大人们冲阔子时，我会挤在大人中间坐着，如此一来我的两侧都有人，我似乎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可不敢坐在大院坝矮石头墩的尽头，独自靠近竹林这条路。晚上在大院坝玩耍时，我不敢朝着这条路望去，甚至不敢让这条路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仿佛看上去一眼便会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卷走。

可是，人心的奇怪之处就在于，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想要望过去；越是扭扭捏捏地不敢望过去，越是害怕。小时候的我就是如此的胆小。

02

妈妈和伯伯在大院坝里冲阔子，又或是在刘大爷家打麻将，自然不愿意送我回家。他们或许觉得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对我来说，每一次的摸黑回家就是一次勇气的考验。

我家院子很大，为了少交些电费，使用的是二十五瓦或者四十瓦的灯泡，这种灯泡发出的昏黄灯光，照亮的半径顶多十米远的样子。每天晚上出去冲阔子时，为了省电，妈妈和伯伯顺手就关掉了所有的电灯。

朝着家门口走去，必然会看向通往竹林的这条路。从刘大爷家出来，一边唱歌一边跑到家门口，摸黑找到正确的那把钥匙，打开锁进门。

有些时候，越害怕，越容易拿错钥匙，打不开锁的时候又愈加着急和害怕。

开锁的同时，我时不时地看向四周，特别是屋门右侧竹林这条路口。看向四周让我害怕，但我更害怕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倘若真得发生，我可能会被吓晕过去。

进入家门，穿过侧屋一侧的土院坝到达侧屋厨房门口拉开猪圈的电灯，靠着猪圈电灯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清主屋的情况。每次打开猪圈电灯时，我特别害怕看到长在猪圈的这道后门被打开了，这意味着家里要么进贼了，要么进鬼神了。

有一次半夜肚子疼不得不去猪圈厕所蹲茅坑，打开猪圈电灯，我一眼就看到了后门外竹林的景象，我并没有尖叫，以最快的速度狂奔着跑回主屋，叫醒了妈妈和伯伯。一番检查之后，证实了家里没有进贼，因为没有被偷什么东西，所以要么是忘记拨动木筏锁门，后门被风吹开了，要么真得闹鬼了。

那次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亲自早早地锁好后门，拿上一把锄头，用力撑着锄头顶着后门，我总是担心门锁会被贼娃子从外面拨开。毕竟我就曾干过这事儿，拿一把尺子顺着门缝滑到门阀处时，使劲儿往上一顶，木制阀锁就被拨弄过去了，门就打开了，真是轻而易举。

从侧屋走到主屋拉开电灯，要经过堂屋，爸爸的大光头黑白遗照面壁挂在堂屋中央，我害怕看到不该看到的神秘之物。所以，我会将堂屋门关上，可堂屋门没有锁扣，没有办法完全扣住，一旦风大了一些就会被风自然吹开。可是，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风的魔力，只好自己吓自己地认为鬼神降临了。

从侧屋到主屋打开电灯、关闭电灯的来回途中，害怕是双份，拉开了主屋电灯之后，就要折回去关掉侧屋猪圈的电灯。

进入寝室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了，我却又担心床底下藏着贼娃子。以前的床底是镂空结构，床底下黑黢黢的一片。大人们冲阔子时说过，有贼娃子藏在床底下，等人们睡熟后爬出来偷东西。

我们家的房间没有窗帘，在月明星稀的夜晚，透过玻璃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的一切，而在漆黑的夜里，窗户外黑黢黢的一片，就像是一个深渊，会将望向深渊的人吸引进来。

我清楚地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在窗户外看到过一个黑影子站在窗户边，一动不动。参加工作后过年回家住进了地震后新修的屋子，半夜也在窗户外看到过一个黑影子站在窗户边，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黑影子是什么，不敢探究，也不想去探究。

晚上在大院坝听了大人们冲阔子讲了鬼故事后，为了不让自己害怕，我面对着窗户蜷缩着侧躺着，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容纳两个鼻孔换气的缝隙。这床被子有一种魔力，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一个圈，保护着我不被妖魔鬼怪掳走。

有时候半夜蹬被子，被子因为重力的缘故一点点地掉落，尚未懂得重力原理的我却心跳加速，直冒冷汗，我固执地以为某种东西正拉扯着我的被子。

害怕，不敢动，紧紧地抓住被子不让被继续扯走，仿佛轻微之间的挪动，就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让对方发现我的存在。黑夜太可怕了，不仅是深渊，还是折磨人的绝世高手。

熬着也不是办法啊，冷汗早已经浸湿了枕巾。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僵持下去了，要么就让被子索性全部被扯掉下去，要么拼死一搏拉开电灯。当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拉开了电灯，只有一床掉落在床边的孤单的被子。弯下腰看向床底，唯有漆黑的一片。

03

人的潜能无限，逼一逼才能挖掘出来，怕黑也一样，在火急火燎的大事面前，怕黑就不再是事儿了。

我读小学时，妈妈和伯伯每年必打一架，自然吃亏受苦的都是妈妈。有一年暑假，妈妈和伯伯吵架和打架，妈妈的头发被揪下来了一撮，嘴角也流血了。我哭着喊着叫来了隔壁的大爷和大嬢，劝好了架。妈妈哭着抱怨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除了跟着哭，不知所措。大嬢让我去家婆家搬救兵，于是大半夜我和苗苗哥摸着黑，骑着自行车去往了家婆家搬救兵。九十年代的乡村土路，没有月亮之时，伸手不见五指，去往家婆家的路上，要经过好几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伫立着好些坟头。搁在平时，我是断然不敢晚上独自经过，可是搬救兵的万般着急，让我顾不得了害怕，只想早点到达家婆家。庆幸苗苗哥在我家，让我的身边有了一份安全感。

怕黑，似乎就不应该晚上到处跑，待在屋里更为合适，可又不能总待在屋里不出门啊，况且妈妈和伯伯晚上出去了不在家，我独自一人待在屋里一样害怕啊。

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在哪儿都害怕。

有些时候，吃过晚饭后，妈妈会带着我一起去小镇街上遛弯，其实就是去街上的茶铺子看打麻将抱膀子，有合适的牌搭子，妈妈也会打起麻将来。大人们打麻将的热情高涨，午夜十二点了依然没有散场的苗头。我困到不行，实在想回家睡觉，况且第二天还要上学呢。

妈妈和伯伯打着麻将，自然没有人送我回去，除了硬着头皮摸黑回家，我别无选择。

我选择走大路，不用穿过后门的那片竹林，只需要经过大院子口的一小片竹林，这一小片竹林里只有一座坟头，穿过这一小片竹林就进入了大院子，穿过大院坝就到家了。走这条路的恐怖程度远远小于从后门竹林走过进屋。

漆黑的夜里，安静，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被听见，竟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可以被听见，让人毛骨悚然，好在时不时穿梭于公路上的汽车所发出的声响，中和了黑夜的宁静。

站在街口，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唱歌。我要用歌声来掩盖住其他的任何声响；我要用唱歌来为自己壮胆，让自己不去注意聆听周围的任何声音。

走夜路，走了几次大路后，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眼睛也敢四处张望瞅一瞅了。静谧的夜，好似没有那么恐怖了，我成为了黑夜的一部分了。

唯一让我害怕的是听大人们说起的这条路上的道路鬼。大人们说，院子里唐老二家的大儿子润娃子，曾经有一回半夜打完牌走夜路回家，走的就是这条大路，倒霉撞到道路鬼了。道路鬼虽不是恶鬼，不会害人，但喜欢跟人开玩笑，让人在这一路上走来走去。当时的润娃子就从半夜走到了天亮鸡鸣，回到家后，生了一场病，焉了好长一段时间。大人们还说，这一段路上之所以有道路鬼是因为这一块地儿曾经是一片树林，好些人吊死在这儿。好在树林也不在，否则我怎敢走夜路踏上这条路。

上了初中就开始有了晚自习，我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的路程，所以我不用住校，但每天晚上晚自习下课放学后，我就得摸黑回家了。

走出校门先是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小镇街道，虽然街上偶尔会出现几个人影，但我却并不害怕。走过街道，拐到一段沿着小沟的小土路，就能走到我家屋子后面的公路了。天黑走小路也不害怕，因为旁边没有坟头，只要不踩着蛇，不掉进沟里，一切都还好。踏上这条公路，我大声地喊妈妈，让她给我开后门，我穿过公路，以最快的速度跑着穿过这片竹林跑进家门，关上并锁住门。短短的十几米的距离，我跑出了五十米冲刺的感觉，我可不想看到黑夜里的这片竹林，更不想看到竹林里伫立着的一座座坟头，尽管坟头里安睡的是我的亲人，包括我的亲生父亲。

妈妈知道我怕黑，知道我不敢走这段路，但她从来不会来公路上接我。我想她是锻炼我，让我更加独立和勇敢吧，又或许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04

小时候，我就是如此的胆小，怕黑、怕鬼、怕贼娃子、怕蛇……

没想到，我竟然也没被吓死，走了过来。

长大后，没有小时候那么胆小了，在陌生的地方走夜路也不害怕了，但对于黑夜也会有害怕的时刻。

从华为离职离开深圳后，我回到了家里待了半年，期间将家里的房子重新粉刷装饰了一番。刷墙的当天，我一个人睡在二楼客厅，关着客厅大门，开着空调，妈妈和伯伯睡在楼下的房间。凌晨，客厅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响着，好像有人在门外按门铃，屋里没人开门，外面的人继续按门铃似的。顿时，我的汗毛耸立，冷汗直流，心砰砰地往外蹦。妈妈和伯伯听到了门铃声，闻声赶来。这件事情诡异的地方是，以前和当下时刻按着门铃，门铃都无丝毫反应，却于凌晨大半夜自己响了起来……

所幸，我已经没有那么胆小了，尽管这个小插曲让我感到了强烈的害怕，但关上门后，我仍然继续睡了，只是得开着灯了。

刚来北京那会儿，租住在地壳研究院家属院的旧楼里，这是一栋七八十年代的老旧建筑，当天晚上我一个人住在这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这个陌生的环境，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害怕，我也只好开着灯度过了这一夜。

如今，我不再那么害怕走夜路了，但我仍然不敢独自走过老家的那一片竹林，我也没有机会再次走过那一片竹林了，我家搬到了公路对面的小镇街上新盖了房子。如今的竹林已经面目全非，但它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小时候的模样，可怕又神秘。

一张缓和氛围的图片，玩子妈妈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