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在黢黑的夜晚,在乡村小道凭感觉摸索着回家,无论有伴无伴,怪怕人的。乡村小道在垅田与山岗间绕来绕去,不晓得怎么绕的,总绕不开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地。
小时候热天在屋外乘凉,听过太多太多的鬼故事,每家每户的小伢们,一到傍晚,就把竹床搬到家门前空地上,排成一长溜。吃罢晚饭,大人们摇着巴蕉扇陆陆续续围拢来,光着膀子或坐或躺,抽着烟喝着茶,便摆开了龙门阵。讲故事的经常换,听故事的人不变,故事里的鬼是最多的,紧要关头讲的人故意停住,此时无声胜有声,小伢们胆子小的,便会突然间吓的哇哇大哭 。大人们哄地就笑开了,说莫怕莫怕,鬼不抓小伢,不吃小伢的肉。
说来也怪,我小时怕鬼,又特别喜欢听鬼事故。日积月累,脑子里的鬼多了,走夜路就成了大困难。读小学那几年,学校设在离家四五里路远的庙里,那时候省军区教道队偶 尔放露天电影,消息传来,我们同住一个湾子的同学便开碰头会,商量着去看。教导队离学校还有五六里路,要去,就得饿一顿饭,散场后还得走十来里夜路,最要命的便是必须经过三个乱坟岗。当然啦,有电影看,这诱惑总比鬼大,每回商量的结果都是:两个年长的同伴走前或断后,其余几个夹在中间,否则,就不敢回家了。
这条规矩一定,我们几乎没有漏过一次看电影机会。记得有一回,又闹着看电影,年长且个子大的兵头将尾少了一个,便轮着我这个老三断后。
这一回算是领悟到什么叫害怕了:路过乱坟岗前,我早预备着一根竹棍,还在胸前别了一把匕首样的桃木剑。伙伴们在前边摇摇晃晃,双脚碰着路边的野草,发出的声响,听起来怪怪的。而我呢,总情不自禁地不时用竹根在身后胡乱挥舞,每隔几十秒钟便猛地回头“入定”,作决头状。进入乱坟岗坡地,领头的便发声喊,大家一齐唱从学校里学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夜幕里人影模糊,心里惧嘴里唱,歌声是颤抖的,真正是鬼哭狼嚎……刚过一座大坟垸子,领头的便开始跑起来,他一跑,后边的谁掉队呀,哗啦啦都拔腿就跑,跑着跑着就有人哭起来了,这一哭,好几个都哭了,哭了也不敢就停下来……一气跑到湾子后边的坡地,都爬在地上象狗样地吐舌头喘粗气,把汗湿了的衣服脱下来擦脸上的汗水。嗨呀,看场电影,既饿肚子又怕鬼。一个个自己把自己弄成个“鬼”相,回家后怯生生对父母一讲,非但不同情,还挨了一顿骂哩。打那以后,湾子里的小伙伴再也没谁提起看电影了。
读初中后,还有一次走夜路回家的经历。中学所在地在县城纸坊,我住校,每月搭三毛钱的班车回家一趟。有一回放假后赶一场电影,散场后已是下午四点半,班车没有了。学校不打算回,就迈开脚步往家赶,三十多里路,无论走多快也要两个多小时,走着走着太阳就落土了,天也就渐渐地暗下来,来到小镇郑店,心里就开始打鼓:走大路吧,路远,要经过小时候看电影从学校回家的那片坟岗且绵延数里无人家。
怎么办?一咬牙选择了近道,在路边折了株小树作武器,一溜小跑往前冲。
走夜路,在无月的乡间,路是白的,沟和四周是黑的,只要你心静,走着不摔跤并不困难,就怕你心里有鬼,心一怯腿便发软,浑身就冒冷汗,起鸡皮疙瘩。要到第一座坟垸时,我改跑为疾走,双腿裤管来回磨擦,涮涮作响,鬼跟着了;你猛地一停,鬼也立即就停着不走了。正疑惑时,旁边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个什么东西,飞也似地奔跑着消失了。这声响宛若一个炸雷震在心田,我浑身一抖,猛地飞奔起来……跑得多快,我不清楚,跑了多长时间,也不记得。只记得跑到看见住户人家的灯光了,路也宽了,再没有乱坟岗了,才放慢脚步,才渐渐感觉到平稳的心跳。
回到家,我瘫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父母好生奇怪,问一个人怎么敢走这么远的夜路。我惨笑:车没了,想家,又怕鬼,从郑店跑回来的。
母亲好耽心,便问:没拿个什么家伙在手上,防身?我说:有哇,有根棍子。哎,我的棍子呢?于是就找,找不着,家人就哄笑,父亲就“表扬”:真有用哇,棍子跑丢了都不晓得!我也就笑,傻笑,一面笑一面叫:人家饿死了。魂吓掉了。还不可怜可怜我?说话间,母亲就端出饭菜来了。我呢,先脱汗透的衣服,虚脱得没力气拿筷子,感觉双脚麻木,已不是自己的了。母亲心细,就在凉茶里放些盐,端来让我灌了个够。
人间本无鬼影,在乡间夜路,疑心则生暗鬼,你走着走着临近坟垸荒野,内心的鬼就要跑出来,吓你,吓得你屁滚尿流,狼狈不堪。
怪呢,乡下的事许多都记不得了,偏偏这走夜路,怎么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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