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前

陈薇脱下染了一层火锅气味的外套，疲懒地扭了扭腰，感觉今天特别累，忙于周旋在无所谓无意义的人际关系中，对自己是种消耗。陈薇打开厕所的灯，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那二十几岁依旧年轻美丽的面容，也许在某一刻就能看到明显的衰老痕迹。衰老多在心态，这话听腻了，有时候，人在何时老去只有自己知道。

陈薇感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她越来越内向，不可能再有那股活泼劲。面对同事的饭局，暗地里没少翻白眼，却又在席间像个木偶般听着别人说话，鼻腔不受控制地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以表赞同。她想，自己骨子里其实是讨好型人格吧，厌恶自己。

二十八岁的陈薇，一只脚已经迈向三十岁大门，依旧战战兢兢。她洗了洗脸，看见手机屏幕上熟悉的名称传来，明天见个面吧，我好想你。无法从陈薇的表情判断出这句话出自何种关系，但那名称实在扎眼，“前男友”。陈薇眼里倒映出的这三个字还是让她轻微地呵了一声。他们认识四年有三年恩恩爱爱，却在最后一年迅速以跌落状坠入无底深潭。她没有爱得多深，所以此刻也没有憎怨绵延的无措与伤感。似乎是假象，陈薇突然哭泣，眼泪如潺潺流水从泉心涌出，划过她还年轻的脸平面。

郝江浩在消失了一年以后终于又人间闪现回到了陈薇视线之中，那黑白的头像如夜中颤动的光点。他既然选择不辞而别，也必须接受时间带来的变化。

陈薇在家中加班至深夜，浅蓝色薄纱窗帘映出星空烁烁。夜晚这样美，自己却被三两个篇幅过长的工作报告弄得头昏脑胀。此时，那个光点又强闪了一下，“见不见？”。陈薇觉得晕眩难耐需要立即休息，多大仇也不宜在此刻追究，抬手将已输入的“见你妈”删去。黑暗中，世界安静了，陈薇要去向梦境的深处。

认识你时我二十四岁，大四，未尝过爱情的滋味。与同龄人的悲欢不相通，也不着急，爱情将以何种姿态降临，我平静等待。天性就格外冷静，然而冷静的人，也许更能够迅速越过爱的边界。郝江浩是你的名字，初遇时我便觉得好听。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自己桌上多了什么也发现不了的。我才觉察我一直用着你的鼠标垫，难怪今天的右手操作电脑来如此顺畅与柔软。你白眼翻上天，说，还给我吧，我要回去了。我腾手给了你说，真好用。郝江浩那时好像说，别人的东西，那肯定好用啊。别人的饭还好吃呢。所以我们才去吃了第一顿饭。五十个饺子，把我吃发烧了。郝江浩买了一盒化积口服液递给我，手贱地上来就摸了摸我的头。更贱地说了句，真圆。

我们这样平淡的相逢，却给即将结束的大学生活带来一丝淡淡的淡淡的，温暖。

 身体已经疲惫不堪，陈薇从黑白相间，不停旋转的梦境景象中突然醒来。原来自己不过才睡了一个小时。她拿起手机似乎要寻找那个光点，后来她问他，你在哪？

我在匀城。

意思是时隔一年，你在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问我见不见？

你来找我。

陈薇终于看清了强光之下那个特殊的光点，是飞蛾扑火，还是其他？

她再次沉睡过去。

太阳又升起了，时间始终往前。对有的人而言，一旦有可以肆意妄为熬的夜，便有无尽能量可供发泄，同样的，一旦还拥有某种机会，又能以为自己不会重蹈覆辙。事实上，不是所有的重新开始都是希望。陈薇缓缓睁开眼，长时间睡眠让她感觉眼睛干涩，身体沉重。她朝着落地窗长呼一口气，发现自己看这个世界更模糊了。想刻意不把昨晚发生的事当回事，认为那如此轻易便被挑起的思绪均能被杜绝。可是，陈薇的确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他。这个人如此无缘无故又不知轻重，即便他那时死了，也有尸体让她经历那悲痛、无望、抑郁、冷静、沉湎、重振的过程。那样的感情才真实。而不是突然消失，让她陷入漫长且时好时坏的情绪旋涡里。

他们第一次出行，轻装上阵，在匀城郊外。郝江浩只带了一个蓝色跨肩小包，穿着洗澡时才穿的拖鞋。陈薇穿了身十分好看的深蓝底色碎花连衣裙。郝江浩骑白色电动车载着陈薇。他们没有计划要去哪里，就只沿着公路直线行驶。车子后视镜均已损坏，只剩下左右两个犄角般形状的支架。陈薇衣裙飞舞，贴着郝江浩热乎乎的后背。他们来到一大片绿荫底下，阵阵风吹，落下许多嫩绿树叶，沿着那条路蜿蜒的边缘，通向远方低地。更远的地方是一面湖。

郝江浩不知道，陈薇抱着前面的他时，顺手给他拍下两张照片，照片物像几乎无任何区别。少年黑亮的短发长到脖颈，前方耀眼阳光透过，将他的双耳映照得鲜红异常。他们到达这湖边，两人身后是还未完工的围挡护坡工程，潮湿的土壤已开始萌发新芽。前方广阔的湖面墨绿幽深，散着凉爽之气，有村民在湖边垂钓。红色公路环绕湖面，慢慢通向高处，绕几个缓弯可以到达前方的山上。山坡上植物环环相扣，非常整齐，它们都是茶叶。

在湖边呆了一会儿，他们想要上山。尽管烈日炎炎，依旧有戴着轻纱斗笠的女人在茶山上劳作,又有年纪稍大些的妇女拿着盛满凉瓜的竹篮子晃悠悠地经过，田埂被人们踩出许多脚印。郝江浩与陈薇沿着陡突小路，骑着车吃力前行。陈薇说，能坚持吗？郝江浩回她说，还能行。陈薇开心地笑出声，说，等到了山顶，一定也找些甜瓜给你吃。陈薇身体前倾，想要减轻他的负担。许久。他们来到半山坡平坦之地，发现一条曲折小径，便是上山的另一段路了。只是，路面极窄，杂草丛生，只能徒步前行。郝江浩下车扶着陈薇，一只手将她挽至膝盖的长裤解下，说，这里草植茂密，把身体遮挡严实了，以防你被没见过的小虫子咬得哇哇大叫。陈薇看着江浩，他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浸润，脸泛通红。她递给他水，他顺势以手浸手擦脸。

那些不知名植物，终于遇到人类，个个都兴奋起来，跟着风儿摇头晃脑夹道欢迎。他们路过一颗树，郝江浩对陈薇说，这儿还有杨梅呢！是个好地方。陈薇在身后打趣他，别想着去偷摘，小心别人放狗咬你。江浩眯眼说，我若要吃，底下多的是，你看那底下停了好多车，那些人是来讨杨梅吃的吧？陈薇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许多人，拿着篮子，竹竿，还有人搬着竹梯。再看时，才发觉两人已然站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了。

陈薇想起从前，经常到与这儿相似的地方玩。陪伴她的都是些大姐姐，陈薇感叹她们如何能把所有果实都送入口中，感叹她们对所有山路都熟悉，离家再远也能原路返回。陈薇跟着她们踩浅水，捡螺丝，寻觅形状好看的鹅卵石。空气里充满潮湿青苔的气味。也有花，倒吊如同耳坠，摘下顺着茎吮吸，有清甜汁液流出。她们一路走，有时欢声笑语，有时沉默不言，排着队列，紧密相伴。最终寻得背着大竹篓满载而归的长辈们出现在山的那头。

真是恍如隔世。

你说什么？

我说，恍如隔世。

天格外蓝时，云也白得耀眼夺目。这里便是山顶。放眼望去是广阔的茶叶田，能看清另外一座山坡上古雅的凉亭。陈薇大口大口地呼吸，这里值得这样美。然后他们相视而笑。

陈薇看着落地窗外冰凉的机械之物，那塔吊已耸立多时，伴随着同样冰冷的高楼渐渐升起，好像无穷无尽似的想要一直升进云层。她从一段回忆中缓转过来，显得犹豫不决。

还是想要去见见的吧，见见匀城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