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才能砸死人”
是的，这就是我眼前的借贷项目单的标题。目光越过项目单顶端，项目申请人顾长平，正端坐在我对面。无论项目单还是申请人，对我而言，都是个难题。
“顾先生，你的项目单上面没有写清楚贷款数目。“
申请人眉毛一挑，显出精明的样子，说：“可以的话，请叫我顾博士。“
“当然，顾博士”。
表单显示，顾长平，动物学博士。据他所说，他正任职于某省属动植物研究所。
“最喜欢的是英格兰古代牧羊犬，”他补充说，“这方面和你们普通人一样。”
“什么？”
“以防你会问起，”顾博士开朗一笑，“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人们似乎都好奇动物学博士会喜欢什么动物，其实嘛，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但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尴尬，只好接话道：“我也喜欢狗。”
“啊，是吗？”他像吓了一跳，“哪种？”
“很多种……”
顾博士三十岁出头，但已有明显秃顶的趋势。稀疏的头发也许正反映了他头脑的过于发达，或过于不发达。
言归正传，多少钱才能砸死人？
顾博士坦然道：“八十万。”
砸死谁？
他说：“我要借八十万，砸死我岳母。”他说这话时有股潇洒的气势，似乎说的是他要干一次说去就去的旅行。
如果要砸死一个人，我想，四十万就绰绰有余。四十万，四千张百元钞，足有四块砖头的重量和硬度。十三年银行从业经验作证，四十万能砸死人。而想不到，顾博士的胃口比我大一倍。不知是他对钱的信心不足，还是我低估了一个人的生命力。
看我不语，顾博士问：“八十万，能借？”
“还要详细了解情况。”
“不是啪一声，钱就到吗？就像你们广告说的。”
“当然，啪一声，钱就到！”我装出热情好客的样子，说。
“啪一声钱就到”是我们银行最新的电视广告语。广告片是这样的，里面有小孩、有大人、有老者，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拍一下手掌，然后代表钱的金币就哐当哐当地掉下来了。
相当俗套的广告，但异常有效。很多人来借钱，于是我们信贷部的伙计忙得像没空喝水的鱼。作为信贷部主任的我，也都每天要面见几个棘手的客户。所谓棘手，就是无理、难缠，但又不能得罪。就像顾博士，动物学博士，要是得罪了他，他向狮子大熊长颈鹿告状怎么办？我们银行的名声可要在动物界一落千丈了……因为工作无聊，我总爱对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顾博士月薪四千，没有担保，也没有产业抵押，但他要贷八十万，而且据说意图用于犯罪行为。
这样的项目申请是不可能通过的，首次审核的伙计就应该把这种神经质申请表直接投进碎纸机。但他们不但没有这样做，竟然还放到了我桌面上，要我在这充满早晨气息的早晨，面对这样一个头发稀疏、戴大黑框眼镜、穿卡其布多口袋工作服、仿佛昨晚被活埋了而后今早刚爬回来的动物学博士！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听说很多人都在你们银行借到钱了，”顾博士兴味盎然道，“我是听我朋友说的。事实上，我朋友介绍我来试试。我朋友领养了一头因年老被动物园遗弃的大象。他从你们银行借到了钱。”
“是的。我记得这回事。”
我记得有客户提到过大象，唯一的一位。他说要贷款做象牙生意，还暗示说利润很高，见不得光。
“我想，他都能借到钱，那么，我肯定也能借到。”
我在心底干笑两声。搞不清顾博士是哪里来的自信。
顾博士双手一摊，继续说：“我很简单。我岳母，准确来说是未来岳母——我还没结婚，但这个周末要结了……”
“恭喜，”我习惯性地接上一句。
“不客气，”他真诚地笑着，“结婚嘛，就像结账，结了就结了……我接着说，我未来岳母，也许我对她了解不多，但我清楚知道她很喜欢钱。她对她女儿，也就是我未婚妻，说过许多话，她除了钱几乎不说别的。说得最多的是我，说我没有钱，说我是废物。我太讨厌她了，所以要借些钱，砸死她。”
“哦，这样子。”
顾博士完全进入了状态：“也许你要说，花几千块，买支黑枪；或者更简单的，用刀子砖头什么的，做了她，不是更省事吗？但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最好的胜利方式，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什么？”我到底还要忍受这傻瓜多久？
“她喜欢钱。就要被钱砸死。”顾博士肯定觉得自己这时像黑帮老大，“谁要流别人的血，别人就要流他的血，”他的手指在空中挥动着，像在指挥一帮不知在何处的小混混。
“试想想，等我有了八十万。我首先给她十万，让她同意我和未婚妻结婚。然后，再花二十万搞个喜宴，要搞得好看，引她上钩……”
“上钩？”
“是的，”顾博士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放在背后，面对空气，“引她上钩。她要出席喜宴，我首先装作无事。然后到致辞阶段……这时大家都会听我说话，不是吗？到时我先喝点酒，一鼓作气，当着全部亲友的面，揭穿她真面目。让大家知道，她是怎样的可恶。势利眼、小气鬼、老妖婆，睁眼闭眼都只想着钱的傻逼……
接下来就简单了，我还有五十万，不是吗？加上我银行里还有三万。五十三万，全给她了。我要把这所有的钱，像泼水一样泼到她头上，叫她好好欢喜。把钱塞进她口里，塞紧塞满，浇上烈酒，点个火，再浇上酒，把她度了！”
我边听他滔滔不绝，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指捏住下唇，拉得老长，呆了半会儿。
顾博士说这就是他全副计划。
我要详细考虑一下。我先到外面给他倒杯水，喝了，我们再慢慢谈。
我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带上。
等隔音玻璃门合上，我大吼一声：“他妈谁干的？”
伙计们从各自的办公格子里探出头来，阿May、阿Ben、Philip、小明、老陈……全都一副无辜、好奇而又不知所措的脸蛋，像在发问：“谁？谁又死了？”
我才知道，不是他们干的。
小明问：“头儿，咋回事？”
我冷静下来：“谁带这人进来的？顾长平，这傻……”
“顾博士是吧？”阿May用脖子夹住电话，提高声量接话道：“Marco交给我们的。好像Marco之前跟他聊过，谈得挺开心的。我叫Marco过来。”
咦，Marco。市场部的空降兵Marco，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就身居高位的Marco！
我给May打个手势，赞赏她反应快，然后叫她倒杯水进来。我整整衣领，重新走进办公室。
顾博士正拿着我办公桌上的照片端详。照片上有我、女儿和我的狗。
我说：“虽然不太礼貌，但希望你把照片放回原位。”顾博士照做了，然后挠挠脑袋。
我们二人对号入座，顾博士问：“近期照的？”
我点点头，佯装整理桌面的文件。
“你妻子照的？”
“不是。”
“奇怪，”他低声说，眉眼迅速抽动一下，后来侧眼试探我的表情，又问：“离婚了？”
“离了。”
“抱歉。我倒是很渴望我的婚礼。“他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同时，你的金毛犬需要多一点蔬菜。”他给我推荐了几种狗粮品牌，然后一半劝说一半警告地说，这条狗死了以后不要再养第二条。
Sherry，我的爱犬，如果在场的话，我会命令他捅这个人的屁眼。
这时May敲门进来，将一杯水放在顾博士跟前。她的胸脯险些碰到了后者的肩膀。顾博士道谢后，我让May先回去工作。
“所以你是不会通过我的申请的。”顾博士失望地说，“你离婚了。”
“什么？”
他向我射来表示体谅同时哀怨的眼神，像是告诉我不要明知故问。他架起交叉的手指，说：“离婚的人无法理解未婚者的渴求和热情。再也不能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不能理解我心中那种，想要扫清一切障碍的冲劲。你已经是走出围城的人了，对于城内人种种的希望，自然看轻。就像你已知事情的结果，就不想再要去理解、去努力，哪怕会出现不同的结果，更多的可能性，但你总不想往回看。所以说，要你理解我的心情，也许下一次轮回才有机会。”
我不屑地笑了，而且笑出声。顾博士也笑了，比我更加不屑，然后说：“看。就是这种笑容！”
我收起笑脸。
他像自言自语地说起：“Marco还说你会理解的。他说你是他很敬佩的前辈。虽然到了这年纪，经历了许多，还能保持年轻人的古怪与活力。这点值得他敬佩。”
“我会尽量保持专业，”我这话虽然和他的接不上，但我表明了态度，同时不想他再往这个方向说下去，“等Marco来了再说吧。我叫他过来了。”
约摸十五分钟后，Marco来了。期间我打了三个电话催促Marco而他说在路上；顾博士吞完他的白开水。
Marco连背包都没有放下就闯了进来。他一进来就一掌拍在顾博士的肩膀上，后者的工作服扬起一阵灰尘。
“鸡巴！”“卵蛋！”Marco和顾博士二人相互打了招呼，笑口哈哈。
Marco转向我：“Kris，听了这鸡巴的计划没有？”
我模棱两可地点头，说：“大概清楚了。”
“这太他妈的朋克了！”Marco显得活力十足，随后又和顾博士击掌。他对顾博士说——同时也希望我知道——他也很讨厌他岳母，但很爱妻子，所以完全理解后者的情况。Marco比顾博士年轻四五岁，但早结婚了，年头还生下一对双胞胎。
顾博士无法和Marco相比。Marco年轻，聪明，富有，前途无量；妻子家里也富有，二人感情好，可说是天作之合，令人羡慕。这样的人，又怎会理解准备要掉光头发的顾博士呢？在我看来，Marco只不过把顾博士耍得团团转。而顾博士还意犹未尽地向Marco诉说，他和他未婚妻的故事，以及他未来岳母的种种丑态：“三房一厅！那老妖怪说一定要三房一厅，才让女儿嫁给我！完全是个傻逼。她自己呢，连个房子也没有……三房一厅，我烧给她！”Marco就在一边赞许般地吃吃傻笑。
“不是吗？”Marco转向我，要我也加入这场戏耍。我礼节性地笑着，却一心想冲出这个房间，跑到沟渠旁边或水箱底奋力大喊一阵。
“这种人，一定要用钱砸死！越多越好！要到她不想要，再一把火，叫她涅槃！”顾博士和Marco最后达成了共识。
至少，到最后我能保持礼貌，把顾博士请了出去，让他回家等消息。Marco把顾博士送出门口，末了给他一个OK的手势。
Marco和我共进午餐。
他开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他垫付80万，然后以公司的名义，“做”给顾博士。
“就算把我的玛莎拉蒂卖掉，我都要帮这鸡巴人一把，”Marco说，甚至以他董事父亲的名义作保。
相比于其他聪明的年轻人，Marco更有成为实干家的潜质。他比别人更有说服力。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先抛出他的决定。你能从他的口气听出，为这个决定，他已做过各方面的细致考量。于是，只消他一说出来，就能一击打中摇摆不定的人——我是说我——的心。
任何工作超过十年的人，都会被这种人打动。因为我们都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做个决定。
未来是他们的。我爽快地说了OK。
Marco恭维我作了明智的决定。整个午餐，他都异常兴奋。末段，他神秘兮兮地吐露了心底话：“Kris，难道你没看见吗？这件事是个病毒！不用多久，我们银行就要上各大头条了！电视报纸杂志网络，铺天盖地都会是这件事。‘疯狂女婿怒杀拜金岳母’，他们会这样写。他妈的，这个社会都怎么回事了……”
我把吃剩的炸薯条一条一条放进咖啡里，没注意Marco后面说了什么。
未来是他们的。
回到家是晚上八点。女儿Stevie和金毛犬Sherry正忙着在地毯上打滚。保姆说饭菜在锅里，热一下就能吃，随后告辞。
Stevie坚持今晚要和Sherry一起洗澡，我不同意，她就哭起来。后来我妥协了，可以一起洗澡，但条件是今晚十点必须睡觉。Stevie不依，学着一年班老师的模样，叉着腰说：“老师说，老是睡觉的小朋友不聪明。”我说她撒谎，老师才不会那样说。
我把Stevie抱起，抱进浴室，同时招呼Sherry跟着来，和Stevie一起洗澡。女儿高兴得扎扎跳，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些。
Sherry跟在我后面。他已经老了，按人的年龄来说，他有六七十岁。他行动缓慢，走路时也不抬头，只是同Stevie玩耍的时候才显出一点活力。顾博士对我说的，叫我在Sherry去世后别养第二条狗，也许他已看出，Sherry已进入等待命运降临的时刻。
“Kris爸爸，你也要给Sherry一点热水”，Stevie说。
虽然她七岁了，但还是奶声奶气的。我妈说这点很像我。还有一点像我的，是她很听话。十点上床睡觉，她说到做到。
习惯地，我要给Stevie说个睡前故事。以前这事是她妈妈负责的，但她在Stevie两岁的时候去世了——她给Stevie讲过的故事，Stevie也许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而自那以后，我就接手了睡前故事。
故事书里满是可爱的动物。如果我是动物学顾博士，我会用怎样的语调给女儿讲故事呢？我禁不住这样想。
这晚讲的是一头骄傲的长颈鹿的故事。
长颈鹿从小很骄傲，也看不起其他伙伴。河马想和他交朋友，他嫌河马太胖、嘴太大，不好看；百灵鸟想和他交朋友，他嫌百灵鸟太吵、多嘴，到处说人坏话；星星想和他交朋友，他嫌星星时隐时现，不能经常陪伴他。
很多伙伴想和他交朋友，但他一个一个都拒绝了。
每次拒绝一个伙伴，长颈鹿的脖子就会长长许多。于是，长颈鹿的脖子长得很长，很高，最后穿过了云层。这么一来，除了白云，骄傲的长颈鹿就不能看见别的东西了。长颈鹿开始觉得孤独，但却再也找不到别的伙伴了。
“其实，长颈鹿可以和我做朋友的。”Stevie拉起被子说，“我可以到云上去和他交朋友。”
“是呢。”我说。
两天之后，顾博士的申请批下来了，一次性发款八十万，闻所未闻，可见Marco做了许多猫腻。那天顾博士打电话向我道谢，并表明决心，不改初衷，一定要按他自己的方式解决未来岳母，就像Marco说的：“真正的自己的方式。”我和他聊了一些金毛犬的话题，他叮嘱我好好照顾Sherry。
我问他是不是看出Sherry有什么问题。他说是的。他能确定Sherry有某种慢性病，就像人类的老人病一样，慢慢消磨Sherry的活力。“也许两个月左右，做好准备吧，”顾博士说。
我说不出话来。
顾博士说：“不要养第二条了。你把他当家人，你会受不了的。”
我道谢，然后挂电话。几乎，我想对他说出，我并非离婚，而是丧偶。
也是那天晚上，家里收到了顾博士的婚宴请帖。
我看了一眼后随即扔到垃圾桶。Stevie哭闹着叫我不能扔，然后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我打她屁股，要她赶紧扔了，别把手弄脏。但她却撒泼，异常地不听话，只紧紧把红通通的喜帖抱在怀里，抱得皱了。她还一边大喊：“Kris爸爸打人，打Stevie……”听着她含混不清的英文发音，我又好气又好笑。连老迈的Sherry也警觉地站了起来，观察周围情况。
从Stevie五岁开始，我就让她不要叫我爸爸，直接叫Kris就好。这让她知道，我们是平等的，要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但她只改了一半，就叫我“Kris爸爸”“Kris爸爸”，听起来就像长颈鹿的脖子一样长。
给Stevie洗澡的时候，Marco来了电话。他以一贯不容分说的口气，要我一定要出席见证顾博士的婚礼。他说他一定会去，还说已经向一些相熟的媒体公关发出了邀请。
我说我拿不定主意。Marco开始软磨硬泡，东拉西扯。我把电话放到一旁不管，专心给Stevie洗头。
她闭上眼睛，鼓起两腮。我跟她说了许多遍，洗头的时候，闭上眼就行了，不需要鼓起腮。她总学不会。
我关上花洒头，浴室里一下子安静了。Stevie张开眼，不知怎的哭了出来。她摇着我衣服，说：“Kris爸爸，Kris爸爸，长颈鹿真的能看到白云上面吗？”
我说是的，因为长颈鹿太骄傲了。
Stevie哭着说她要做长颈鹿。她的手指绷得紧，像颗小花生。
“怎么回事？”我笑了出来。
“长颈鹿，他看得到白云上面，不是吗？不是吗？”
“是是是，他的头比月亮还高呢。”
“那他能见到妈妈，不是吗？”Stevie一双大眼睛都弯得像豌豆了，泪花像豆子一样流下来，“Kris爸爸说过，妈妈在白云上面，不是吗？我要，我要做长颈鹿，我要做长颈鹿！”
我亲亲她脸蛋，说：“好的。那你做长颈鹿吧。你做了长颈鹿，见到妈妈，要跟我说说妈妈现在的样子啊！”
她摇摇头，说，Kris爸爸也要做长颈鹿。
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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