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

作者: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 来源:发表于2017-05-08 08:31 被阅读33次

    面对

    周长君

          父亲走的时候,我拿着他要换洗的衣裤已经离开了心内科监护室,回到老家熟悉的院落去安慰母亲。听到父亲最后一句话的人是陪护的姐姐,不是我。

            2015年农历10月初三,凌晨四点许,县城突然下起了大雾,能见度只有几米,街上没有一辆机动车在行驶。昏黄的路灯迷茫着整个冬夜,非常凄冷。父亲躺在病床上,没有入睡,他动作缓慢地环伺着其他安静的病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姐姐累了一天,趴在父亲的脚部睡着了。

          父亲年富力强的时候,身材挺拔,声音洪亮;到了晚年,由于多种病痛的折磨,腰弯曲得很厉害,已经拄着拐杖走路好多年了。所以,他晚上睡觉时需要不停地调整姿势,好久才会蜷曲好身体,像婴儿一样在我和姐姐的看护下睡去。只看父亲肩膀以上的位置,端正的脸部依然流露着一贯的威仪和善良,这是嵌入我内心深处的影像,一辈子恐怕都不会磨灭。悄悄地掀开他的被子,他的身子已经萎缩到不足一米的长度,像老家院子里被丢弃的洋槐树杈,干瘪而历尽了风霜。

          父亲的脚动了动,姐姐一下子惊醒了,同时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姐姐知道父亲大便失禁,每天凌晨都要来一次。这一次,父亲没有说话,用布满黑斑并有些淤紫的大手给姐姐指了指,艰难地翻了个身。姐姐慌忙去卫生间打来一盆自来水,倒进热水,勾兑好,给父亲的下身不停地擦洗,尽量放低声音问父亲:

           “爹,这水热不热?你腿再动一下。”

           “背---,后背---,痒---。”父亲的腿又动了动,微弱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好好好,知道了。”姐姐换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帮父亲搓背,边搓边和父亲轻轻地聊天。病房安静的可怕,生命的强弱如同不断跳跃的音符,时而高亢激越,时而虚弱缥缈,最后只能在天堂回响。

             父亲生命结束前的几年,听力明显下降,白内障也严重影响他的视力。一向刚毅的他,那几年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不断地向我母亲发火抱怨:“我干脆死了算了,你们都不听话!没我了,你们试试!”眼睛异常严厉地瞪着以笑脸相迎的母亲。言外之意,这个家都是他在支撑,顶梁柱不在了,房子自然会塌。我过着近乎漂泊的日子,怡然自得而常常落寞地经营着高加林式的理想,不知疲倦而自私地挥霍着青春,浪迹海角天涯。姐姐本分地生活在南方,家庭就是她的全部。我还有个哥哥,6岁那年过继给了东北的一个叔叔,不同的家境和时空的分割造成我们今日形同陌路。家中两个老人,一辈子都平淡无奇地村前村后,每年只盼着远方的子女回家住些日子,然后再安静地重复过往。

            在我到县城读书之前,父亲就是全村最受尊重的人。他为人正直,处事公道,虽然不如我母亲识的字多,却一言九鼎。村里的红白喜事、家庭纠纷、田间争地头等大小事宜,几乎“咸决于父”。他一度在我眼里,性格刚烈,近乎固执、专横。后来,与病痛抗争发展成他生命的主旋律,这一抗争就是十年,直到离开我们。

           最后的十年里头,母亲仿佛是父亲唯一的亲人,形影不离,即使父亲被病魔打倒至生活无法自理。表达亲情的方式有无数种,而默默坚守是世间最朴素却又是最珍贵的一种方式。母亲做到了,甚至伟大不可方物。所以,我常常自惭。去年,也就是父亲离世后的第二个年头,我从东京的银座买完东西回来,但见一轮皓月悬挂于东京湾的夜空,显得空旷寂寥。我触景生情,写了一首古体诗,藉以我多年来抱残守缺而不知悔改的心境。我的固执与父亲一脉相成:

        七律-赏月迎新年

    年少癫狂不知惜,缁衣裹体怨天欺。

    乡关月明迟迟日,歧路风轻惴惴时。

    曾母无策方投柕,子路有悟尚负米。

    玉盘不因世人圆,山高水长可相依!

              我离开监护室,回到家中陪伴等着消息的母亲。母亲告诉我:“如果不是等你从国外回来,你爹半年前就走了。---现在你回来了,他这次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顺利出院了,恐怕过不了冬--。”母亲说的“以前”,我理解是父亲病倒后的十年里发生过的无数次的打针、吃药和住院抢救。这段时间,我和姐姐经常都不在父亲身边,只母亲一个人扛着,住院时才有我和姐姐轮流陪护。

           “他挺着,就是为了等你!”母亲神情黯然,“你还真赶上了。你爹命硬,熬走了村里好几个老人。” 我知道,村子里空巢老人的生存现状让人担忧,孩子们都陆续进城谋生,年终才回家一趟。

          我无言以对。冬夜的这场大雾笼罩着生我养我的乡村,寒冷搜刮着我空空的皮囊。堂屋门咔吱响了一下,一只猫从院子里钻进来,挤进一股潮湿阴冷的寒风顿时让我浑身哆嗦。我听着母亲讲我离开家的日子,但满脑子却是病房里父亲骨瘦如柴的躯体,像院子里那根洋槐树杈随时可能被劈成数块,扔进炉膛里烧掉,只见红光一闪,便化作阵阵青烟而去。

          父亲终于支撑不住了,他的生命之火不是阿拉伯神灯。那天凌晨4点半,母亲床头的电话突然一响,我和母亲已经明白了一切。但仍然被惊吓到了,电击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冰凉如屋外的黑夜,压抑、迷茫、无处诉说。据姐姐后来讲,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最后一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姐姐并没听清。

           把父亲从县中心医院迎回家时,费了很大周折,当天的夜雾大到任何车辆都无法出行。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想了很多办法才依照风俗办妥此事。父亲静静地躺在终生未曾离开过的堂屋正中央,我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不禁潸然泪下。父亲的身体不再卷曲,不再疼痛,恢复了挺拔伟岸的身形。他体温尚存,灵魂不知飘到哪里?雾从今夜起,而今夕是何夕?我向乡亲们不停地扣头致谢,声音莫名地沙哑。

           父亲就这样走了,没来得及受用我苦尽甘来的幸福就走了,而且走得好像很不情愿但又很安心的样子。父亲面对死亡的威胁,他选择抗争。每个人都要面对这样的威胁,向死而生,无可回避。我也如父亲一样,经常去面对人生的种种困惑、非议、误读和嘲弄,品尝各种不期而至的复杂心情,有快乐也有凄楚,有鲁莽也有深情,有错乱也有清醒。但最终坦然面对的还是死亡,“犹有竟时,譬如朝露。”我从父辈的身上学会的生存本能就是面对,不情愿地面对和坦然地面对。面对过家庭的破碎和婚姻的寡淡,面对过债务缠身和无力回天;也面对过朋友的倾心相助和人情未了,面对过等待中的煎熬无望和重逢后的欣喜若狂。

         安葬父亲的那天,天空阴郁,却无风无雨。奇怪的是,第三天,大雪纷飞,不停地下,足足下了近一尺多高。新闻报道说,这场大雪为老家30年未遇。乡亲们也说,这是在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居然相信了。

           由于担心、伤感和天气原因,父亲走的前后,母亲得了重感冒,嗓子疼,但头脑依然清晰。了却完父亲的身后事,我开着家里的电动车,沿着那条母亲带着父亲曾走过了无数遍的路,拉着母亲去镇医院。雪后路滑,车开得很慢很慢,不时回头看看端坐在车上的母亲,恍然间又看到了耄耋之年的父亲。

          我们一进急救门诊室,坐诊的钱医生就问:“大爷呢?大爷怎么没来?”

          “走了。”母亲回答。钱医生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唉了一声。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母亲急忙说:“我儿子。”

         “多亏了你母亲。”钱医生边给母亲看病边对我说。

         我一阵酸楚,尴尬地点了点头。至今每每想起,感觉无限愧疚,心口不免隐隐作痛。

         父亲走之后,我整理一下心情,安顿好一切,选择重新上路。2016年的重阳节,还没到父亲的周年忌日,我接到任务,匆匆踏上飞往海外的飞机。那天我接连写了两首古体诗,一首悼我的父亲,一首送10年未见的王同学转他的女儿冰冰:

    七律-重阳节寄语

    春鸟不愿投秋林,老人已去错失音。

    介子山上晋僚远,徐君坟前季子心。

    不忍登高忽又昨,宁随流波偏爱今。

    莫道旧友情义浅,常常近邻胜远亲!

    七律-示女

    曾识父辈未及春,笃定思国带羞问。

    三十年后居瀛城,落难之际送炭灰!

    孜孜养晦学内外,灼灼育林散南北。

    王家有女初长成,娇娇冰清待时飞。

         不可置否,父亲和父亲的过去,也成了我的记忆。这就是生活必须进行下去的现实,我要重新面对的现实。和姐姐商量好了,以后春节前后几个月,接母亲到南方去过,或者到我的住处,任凭母亲开心地选择。她想家了,喜欢农村的闲居生活和走街串门,就随她在老家住些日子。母亲说,住在陌生的城市里,面对着坚硬冰冷的高楼大厦,永远分不清东西南北。看着车辆在大街上川流不息,她感到眩晕和窒息,常常站在公交车车站的站牌前茫然好久。哪一条都不是通往家乡的路,哪个人说的话都不是故土的乡音,哪一个车站都代表不了终点。我和姐姐理解她的孤单和忧愁,其实我们也这样或多或少地孤单忧愁过,之所以走到了今天,因为我们早早学会了面对。

           母亲晕车很厉害,几乎坐不了任何机动车辆。离开老家,母亲很惦记老家父亲留下的那辆电动车,开着它赶集是她很开心的一件事情。旧的电动车开了六年,陪伴着父母风雨兼程,一趟趟往镇医院跑,非常争气。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他走之前又买了辆新的,这算是父亲留给母亲最值钱的物件了。

          老家的院子里,已经长满了蒲公英、藤蔓和艾草,母亲想回去铲一铲,种上蔬菜。房子很快就拆迁了,她要看着拆迁,里面还有父亲的遗像。要的旅游新区的房子也有一个院子,基本上符合她的要求,住楼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父亲走后,母亲跟姐姐一说到父亲,总会说起她亲自开电动车拉着父亲到医院看病的情形。多年下来,医院里的人没有不认识我母亲的,一个坚强开朗的老太太。医生或护士见面就喊:

          “大娘带大爷来了,进来吧!”转过脸又逗我父亲,“大爷,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了?”

          父亲嫌母亲开车水平差,经常为车的事争吵一番,多是母亲一方偃旗息鼓而草草收兵。父亲吃的药多达十几种,有的早晨和中午吃,有的只能晚上吃,吃多少,怎么吃,母亲记得分毫不差,十年如一日。

           曾几何时,我也开始越来越愿意回想三十年前,回想起常常闪现在梦中的童年趣事,以及家乡的一草一木。我的家乡有条不大不小的湖,叫浮龙湖,其实是“大跃进”时代人工堆起来的水库。湖的四周,几公里长的堤岸上,栽满了杏树,每年的二月间,鲜花绽放,像天上的粉色云彩突然降到了人间,环抱碧水。漫步其中,清风徐徐,花瓣散落飘舞,有淡雅的香气扑面,宛若世外桃园。夏天,湖中芦苇荡里,是众多鸟儿栖息嬉戏的天堂;冬天,会结很厚的冰,可以结伴练速滑,轰赶来此落脚的灰雁。那时的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朵朵,常看到北雁南飞;那时的乡村,安恬静美,空气清新,绿树掩映,炊烟袅袅---

           随着旅游项目的开发,老家过去的痕迹已荡然无存。面对一波跟着一波的经济浪潮,我和众人一样,经历着不可名状的骚动、激昂、冲撞和迷茫。再也回不去了,假设任何初始都是伪命题。只有疯狂地面对,像我和姐姐在病房里无奈地面对父亲的离世一样。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有个倔强的老头如是说,我们的确没有退路。面对时光的釜底抽薪,我们每天都在背水一战。我比较相信康德的话,人心要有律令,眼要仰望星空。

           母亲不想离开老家太久,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连累我和姐姐;况且,父亲的坟地三年后要迁至公墓里,她有些放心不下。家乡自建设成县城旅游区后,变化很快,和母亲迈动的步伐正好相反。还好,她积极乐观,身体最终没有被父亲拖垮。面对风烛残年,她淡然地选择自己开心的日子。而我呢?我们呢?

            母亲在老家住着的时候,我一有空就从外地打电话给她,她接起电话,听到是我的声音,头一句就是:

            “咋又打电话了?--”语气很平静,听得出带着点小小的满足感。

           我知道母亲在乎这个电话,远近她不管,也始终没弄清楚我究竟在哪里,徜徉在南美风光旖旎的沙滩跟踟蹰在县城的街头没什么区别。我无意于身后的繁花似锦,将渐渐迷失在乡间最美的晨光。

    (2017年4月4日,清明节,写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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