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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饶州

远去的饶州

作者: 窗边冷月光 | 来源:发表于2018-07-27 22:4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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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11年11月的一天黄昏,一艘停靠在鄱阳港头的官船,在饶州最后一任知府王祖同匆匆登舟后,仓皇驶向苍茫的暮色。而此时,饶州城内,正万人空巷。无数军民簇拥着新拥立的鄱阳都督黄金台,涌上大街热情欢腾,庆祝辛亥革命的狂飙席卷饶州大地。
狂热的情绪持续感染着每一个人,人们通宵达旦,敲响喧天的锣鼓,高喊欢乐的口号。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开始,而饶州府衙,却矗着沉默的身影,在绚烂的冲天焰火中明灭。
古老的饶州,从立州一路走来,走过了唐宋的灿烂,走过了明清的蕴藉,终于走到了终点。而历史的车轮,昂扬不顾,滚滚向前又碾过了百年。一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也许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却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达不到的距离。

一条驿道

百年沧桑,历史的巨擘永不倦怠,运行着造化之斤,将如烟的过往斫刈得斑驳陆离、面目全非。饶州,已成为百年烟雨中天外缥缈的一点,让人们竟如此难以追觅。顺着眼前这条蜿蜒的千年古道,是否可以让我们走进百年前的那个江南名郡、通都大邑、富饶之州?

“驿盐与兵备并重”,《饶州府志》郑重地写道。驿道在交通落后的古代,堪称社会的血脉,将整个帝国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就无怪乎古人将驿道提升到如此的高度,与兵备相提并论。
徽饶古道始建于唐代。在崇山峻岭、峭壁断崖之间,大手笔抖动着的古道,将郁乎苍苍的群峰万山,剖为太极图般的两爿。道上满铺的石板,在岁月重量的巨压下,裂开着条条缝口喘息。栈道、石碣、茶亭、廊桥,行走在古驿道,历史的笙箫破空而来,玄远而低沉,在廖廓的江天鼓荡。明代的汪循吟咏道:“蟠踞徽饶三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白云有脚乾坤合,远水无波日月浮”。
南宋时期,这条驿道是饶州与首都临安的必经之路。遥想当年,古道驰骋着往来传递公文的驿骑,行走着熙来攘往的商旅。或逢大比之年,络绎不绝进京赶考的饶州才俊,顺着古道在重山叠水中穿行,踏上追寻济世梦想的前程。

在南宋短短一百五十年间,饶州进士达六百余人之多。三世联登 、三科连中、兄弟偕录,父子同取的现象比比皆是,真所谓“江东之士,其州十而饶为最”。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今天,我们或许可以总结出饶州人才之盛许多条理由。然而最重要的一条,恐怕还是教育的因素。据考证,南宋时期江西境内书院最多的是饶州。绍定年间,嘉定状元袁甫兼任江东提点刑狱,后移司鄱阳,讲学学宫。袁甫曾先后修葺庐山白鹿洞书院,创建贵溪象山书院。在鄱阳,又着手创立番江书院,选通经学古之士,率生徒教授学业。来书院讲学的名儒有朱熹门生金去伪等,袁甫自己在空暇日也经常亲临考察指导。在余干,则有赵汝愚创建的忠定书院、赵汝靓创建的东山书院。其它如浮梁双溪书院、乐平慈湖书院,德兴二贤书院、安仁陆象山题匾的玉真书院、万年石洞书院等都名闻天下。在宋朝,几近百所书院散落在饶州各地,学风之盛令人惊叹。其实,这种好学之好可以追溯得更早。早在北宋,吴孝宋在《余干县学记》里就曾感慨:“饶州冠带诗书甲于江南,民风好学重教,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

在南宋,饶州不仅进士众多,在文化的各个领域都产生了赫然大家。自晋时虞溥创学以来,千年的沉积酝酿,至南宋一旦薄发,饶州顿成世人注目的人文荟萃之地。理学则有柴中行、饶鲁之属,文学则有洪迈、姜夔之辈,政事则有洪适、马廷鸾、赵汝愚之侪,史学则有马端临、董应声之群。真是一个个成就涵天盖地,一个个声名震古烁今。

南宋绍兴末年的饶州人才更是盛况空前,以至朝廷衮衮诸公多为饶州人,时人幽默地戏称朝中“诸公皆不是痴汉”。因为有句俗语“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在朝中的饶州籍官吏相互汲引,当时就流传在用人政策中饶州官员尽量用饶州人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趣谈。
古驿道至鄱阳莲花山地段,因长久废弃,已经无法行走。驿道在森林中隐现如暗流涌动,榛榛莽莽,荆棘纵横,蛛挂丝扬,蚊飞蚋舞,碎石乱铺。真是萧索惊心,荒凉弥目。
西元1164年,即南宋隆兴二年六月间的一天,这条古老的驿道突然被霞光辉映得绚烂无比。状元名臣王十朋轻车简从,取道赴任饶州。王十朋任饶州知府,是饶州历史上应当发三通擂鼓的一件大事,也是饶州人值得品三通画角的一件幸事。

王十朋当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又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名臣。他力排和议,敢犯权贵的事迹早已朝野传颂。其时饶州值逢百年未遇大旱,民生凋敝,盗贼蜂起。人民祈望能有一个贤良的州官,正如旱苗之望甘雨。而以王十朋声望与才能,如欲荡除群盗,则恰似鼓洪炉而燎毛发般易与。
驿道行走着王十朋,久旱的饶州上空积蓄着惊雷。

七月三日,当王十朋身影出现在翘首企盼的饶民视线的远处时,一声响雷聚然震荡在人们的耳鼓。顷刻间霖雨大作,洋洋洒洒,将久旱的人心与大地深情地滋润。而昨晚,因为敬畏王十朋凛然声威,最后一名逃离的盗贼,也已匆忙消失在夜色中的饶州境外。著名诗人何宪记下了这一刻:人间正作云霓望,半天忽惊霖雨来。
王十朋治理饶州,劝课农事,薄惩重教。真的是使贪者廉、惰者勤、忤者孝、顽者贤。饶州竟然出现了有史有来罕见的“狱空”现象。他的德政,赢得人民永久的纪念。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推崇他为饶州三贤之一。
次年七月九日,王十朋离任饶州。饶民依依不舍,老稚涕泣相送,以至拆断路桥强行挽留。王十朋不得不改道离境。后来此桥被修复,饶民感念王十朋,将此桥命名为“王公桥”。

“无德于民愧寇恂,断桥留我荷鄱人。同僚送别四十里,满酌不辞三数巡。”王十朋也被感动,深情地吟下了这首诗。

当驿道蜿蜒行尽峰峦起伏的山区,进入鄱阳湖平原,一下子变得修直而平坦。终于,为宽阔的现代大道所覆盖。唐宋的足印,明清的辙迹,早已浇凝进墨色的沥青。远古叮当的马铃声,被不时悠扬的鸣笛惊散,轻轻在人们的耳畔窜跌。大道上,唯有往来的汽车拖一行行淡淡的尾烟,风驰电掣。

一座古城

驿道的尽头,是饶州古城——鄱阳。

让我们来仔细打量这座拥有2700年历史的古城吧。摩天的高楼鳞次栉比,繁华的街道车水流龙。古城规模已远非昔时可比,当年城外最为著名的芝山,一座世世代代中国人幼蒙时就从《千家诗》里认识的名山,还有同样著名的秦时吴芮训练水军的浩浩督军湖,已被古城吞纳,成为市内的休闲公园。鄱阳,分明已成为一座现代气息浓郁的大都市。

漂亮,大气!

在惊叹于建设者们巨大的胸襟和手笔同时,也不禁心生感慨:千万里的追踪,千百次的寻觅,饶州,当我们与之相遇,却已无法领略她昔日的容颜。

如果说饶州大概是中国现代被分崩得最为支离的古郡,恐怕不会有人以为不然。这个昔日的江南名府,泱泱大州,浮梁、乐平已隶于后来居上的景德镇,余江同样划与交通要枢鹰潭,而鄱阳、余干、万年、德兴四县则附尾于上饶。曾经的一个文化整体,通过长时的离析,至今多少有点渐行渐远。难道千年的凝聚,真的敌不过百年的分离?

离析的饶州七县,不知道还有多少大饶州的归属感。我曾经不程度地接触过这些已经分隶于各市的老饶州人,提到饶州,虽然不致于毫无所知的茫然,却大都呈事不关己的漠然。倒是遇到过的几个瘦弱的文人,一听到饶州这词,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眼睛里闪出向往的光芒。

饶州,一道涌动在中华文明长河中的流脉,一个频繁出现在厚重浩瀚史籍的名词,一道闪亮在唐诗宋词元曲意象中的电光,一面飞扬在千百代人心目中的精神大纛,沉寂难道竟然是她无法逃循的宿命?
古老的东湖早已妆点上摩登的画桥雕阁,土素的芝山也到处洋溢着时新的现代气息。走在喧嚣的街道,那些曾经被无数人从典籍中一经认识就心存向往的精神胜地,延宾坊、流水桥、伴鸥亭、戴公堤、野处园……,于今早已踪迹杳然,甚至,人们竟至指认不出那饶州曾经的府衙确切的位置。

总算还有个永福寺塔,神情孤黯耸着淡淡的灰凉,默默地俯视着身下的滚滚红尘。喧嚣的市声在塔下鼎沸,而塔身,却将思绪层层推向邈远的蓝天。

这是一座齐梁时期的建筑,曾见证过饶州千年的久远。或者干脆说,它就是饶州文化最后的化身。在熙来攘往的现代鄱阳城人眼中,永福寺塔常常只不过是熟视无睹的匆匆一瞥。可它时不时却又冷不丁地勾起,人们心中那一抹业已远去的饶州记忆。

走近这苍老的古塔,冷冷落落只有三三两两几拔来自外地的游人。在镁光灯的闪耀中,一祯祯以塔为背景的映像在定格。我知道,在古塔的映衬下,照片上的美女一定是明艳如霞。

一条古街

昔日的饶州第一古街,原为旧城正街,解放初改名为解放街,历代繁华,现如今早已被隐藏在都市繁华之外。清冷寂清,一如萧索的偏僻巷陌。独自行在本应该是青石板块铺就的街道,逼仄的两边房铺参差,门窗虚掩,檐角蛛垂。间或有坍破的旧屋杂于其间,丛生的杂草甚至侵上断壁残垣。三三两两坐着闲聊的老妇,对新来的行人总会投来惊奇的打量。不时有蹲在门口打盹的老人被脚步惊醒,睁着迷惘的惺忪双眼,迟钝地探寻着声音的来源。

这里就是那条曾经是赣东北千百年商贸中心的古老街市么?

当年,八方商贾在此鄱阳老街云集,中外商货在此吞吐。

早在唐代甚至就有遥远的波斯商人往来此间,史书就曾记载饶州名医郭常为来饶的波斯商人治病的传奇故事。明清时更是会馆林立,老字号名店鳞次栉比。名噪天下流向天下的瓷器“饶玉”、饶州铜镜,还有那纸中绝品“鄱阳白”,茶中贡品“白眉佛茶”,吸引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客商。

一切都成过去,袅袅的茶香早已飘散,“鄱阳白”也只能在专业辞书《辞源》里才能找到这一条目。俱往矣!只是岁月风雨的吹打,落尽的不仅是繁华,还有和繁华相依的真醇。余下的,是这落寞的荒凉。

何妨设想一下,如果见证过此处当年“长街十里,烟火万家”之鼎盛的古人,比如说那个寓居饶州八年的大诗人蒋士铨,今日重游故地,则感受将会如何?“今人若说前朝盛,十八坊前剩几坊?”也许,蒋士铨又会发出在他《鄱阳竹枝词》中曾有的一样慨叹。

八省码头

止步于饶州城的鄱阳港,这里曾是“商贾凑聚”的八省码头。水上交通运输的便利,成就了古代鄱阳港口的繁荣。这里上可达景德镇、上饶,下可往南昌、九江,进而通江达海。随着科技的发达,水运的龙头地位,终于退让于公路与铁运。鄱阳港也如苍然老矣的翁妪,在夕阳下懒散的歇息着自己肌肉松弛的身躯。昔日“千帆安泊,百货归墟”的景象,已成淡淡的一抹记忆。

虽然尚是薄暮时分,鄱阳港就已呢喃进入寂梦。而不远处,雄伟的跨江大桥上,整齐排列的华灯瞬间亮起,灿如星河,美不胜收。桥上首尾相接的车流,前灯如白柱,尾灯似红烛,流动不居,交织闪烁。与水中的倒影一起,将饶州城之夜,妆点得瑰丽无比,让人目眩神驰。

一阵晚风,送来不知来自何处的悠扬清唱。声声亲切,犹似少女柔软的纤纤指尖,轻轻撞叩着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这,正是古饶州大地上饶州人代代传唱的原汁原味的本土音乐饶河调。
饶州戏或许可以追溯到宋代。千百年的演绎,千百年的传承,饶河戏韵律已经融入饶州人血脉、植入饶州人骨髓、渗入饶州人灵魂深处,成为饶州人一种永远的文化基因。正是由于有了风情万种的饶河戏,千百年来的饶州人,生活才能不陷入枯燥,心灵才能不致于荒芜,生命才会更加丰润,表情才会更加生动。
满街的摇滚乐与流行曲凭藉现代音响的声威,挟风雷之势震天动地,却始终未能淹没晚风中那一声回荡久久的饶河调,还有足下鄱阳港前幽咽千古的饶河波声。

一脉饶河

清碧的饶河总是这样汩汩滔滔蜿蜒西去。

饶河古名番水,又称鄱江。唐无可诗云:“鄱江连郡府,高兴寄何人。”饶河紧贴着饶州城,亘久地流淌着优雅古韵,伴随的是明月清风。

饶河及上游分支昌江与乐安河贯穿饶州全境,哺养着世世代代的饶州人。饶州人的文化性格,自然与生俱来烙上了饶河的印痕。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曾有“温和的土地产生温和的人物”之名言。近代西方地理学派的代表人物孟德斯鸠也认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所处的地理环境和其它自然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民族的生存方式、生产方式、文化取向、交际行为及其社会规范,在经济不发达的古代尤为如此。

而中国古代的经典著作《管子》中,同样曾经有过一段关于水与性格的有趣议论:“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瘘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根据管子的说法,楚人轻捷、果断,敢为,越人率直、剽悍、顽强。我们姑且不论及《管子》中明显带有的区域偏见的用词,就其言论本身来说,确实有着非凡的见地。

饶州属古楚番邑之境,荆楚文化自然为番地文化主流。“淖弱而清”的番水,赋予古番先民们的淳朴而果敢的秉性。春秋后期列国纷争,地处楚吴之交的番邑在吴争楚夺中不断易主。后来越又灭吴。这段时期,吴越文化随着大量吴越人迁入,在淳朴果敢的番人文化性格中注入率直与剽悍。从此,淳朴与不羁,成为番人的基本性格。番人基本性格中的桀骜不驯的一面,在后来的时代发展中不断得到强化。这一点突出表现在秦代。尽管秦始皇采取雷霆手段的强权统治,番地仍然是侠士以武乱禁的江湖。以至朝廷不得不起用“深得江湖民望”的吴芮为番令。而当大泽乡反秦之声一倡,番人立即响应。在吴芮的率领下,番人浩浩荡荡汇入反抗暴秦的洪流。
一直到三国,这一性格犹未稍弱。《三国志●陆逊传》就曾有过这样一段记载。嘉禾六年,中郎将周祗请求来鄱阳召募,向陆逊请教。陆逊以为“此郡民易动难安”,恐怕招致危险。周祗没有听从,后来果然被鄱郡人吴遽等杀死。一代名将陆逊对鄱郡人“易动难安”这一评语,可谓一针见血,饶州人不羁性格真可谓其来有自,大有渊源。
另一方面,饶州人性格淳朴的一面也非常明显。东汉时雷义可称典型,他与陈重胶漆之交的千古佳话,一直为后人所传颂。

晋代是饶州人文化性格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自虞溥大修庠序,广招门徒,儒学渐在鄱郡兴起。后来在王暠、王廙等积极引导下,儒学之盛蔚然成风。“八王之乱”时期一直到东晋,由于北方士族在社会剧变大量南迁,相当多数的一些北方文化人进入饶州,更为饶州文化注入了强大的儒学思想新元素。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鄱阳走出了一代名臣陶侃。陶侃当然有着鄱郡人特有的刚毅和豪放,然而从他勤出王事、公正清廉、慎于吏治以及辞位归国等行为中,分明可以看出儒家文化对他性格的影响之深。唐王德琏在《鄱阳记》中就曾对鄱郡人这一时期的文化性格有过称誉:“忠臣孝子继踵而出,吴芮之遗风难泯”。
这一时期进入饶州地域的还有郭璞等道学术数大师,他们所带来的道家黄老思想对鄱郡人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就是这一时期,鄱郡流传着仙人王遥飞升、七十二福地马蹄山等传说。于是,鄱郡人的文化性格中,又添出了一道飘逸的仙风。

饶州人文化性格发展期的第二个重要时期在唐朝。

安史之乱是盛唐的转折点,一个强大的王朝因之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相对安定的饶州,自然成为人们的向往的避难之所。自此一直到大历年间,具有天下声望辗转来饶的名人雅士不胜枚举。白居易、戴叔伦、刘长卿、卢纶、李嘉佑 、顾况等等继踵而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到来,都掀起一阵中原文化的旋风。在如此强大的文风浸染下,饶州一时成为“匹夫庶妇皆能讴吟土风” 的人文阜盛之地,诗书鼎盛之乡。先后出现如吉中孚、张夫人、陈陶、程长文等本土著名诗人。以至许多年后,宋代黄庭坚怀着激赏的心情,称赞饶州“多俊秀喜儒,以名节相高”。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饶州的山川渐渐缭绕起善男信女虔诚的烟火与僧侣丘尼清越的梵音。佛教对饶州的影响空前巨大。早在唐初,出生鄱阳的道明禅师即有过千里追踪六祖慧能,在大庾岭蒙慧能指点顿悟的事迹。后来慈济禅师、尧山和尚、诗僧贯休等大批能诗的高僧在饶州生活,留下让人耳熟能详的许多佳话。佛教的兴盛,为饶州人文化个性增添了的普济思想和悲悯精神。

饶河流入南宋时期,饶州人迎来文化性格发展的第三个高潮。宋南渡之后,政治和文化中心南移。首都与饶州距离空前接近,饶州第一次处于中心文化的辐射范围。正是因为这一历史的机遇,加之如前所述王十朋等官员的引导,重文尚贤的饶州于是成为甲于江南的诗书礼仪之乡。

饶州文化性格发展的第四个重要阶段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明末。其时饶州做为江西六大港口城市之一的成熟港口城市,汇聚了来自各地的行商坐贾,成为赣东北的贸易中心。

且让我们的目光做一个暂时的回顾,追溯到更远。隋时郡守梁文谦为了利于舟靠船泊而“培土为市”,到唐宋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特别是景德镇瓷业的兴起,饶州鄱阳港便成为江西东部鄱阳湖滨的重要港口。明末清初,由于水陆交通及境内经济发达,饶河又是徽州、饶州、鄱阳湖、长江商道与饶州、鄱阳湖、赣江、大庚岭商道的连接纽带,过境贸易空前繁荣。

在商贾文化的影响下,饶州人磨练出机警敏锐的洞察力、以小博大的务实行为、和气生财的处世理念、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精打细算的理财习惯和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

饶州人文化性格的发展,正如饶河之水,源远流长,一脉相承。涓涓细流从远古的朴实真淳中流来,一路穿涧过峡,兼容广纳,细大不捐,不断充汇成为浩荡之水流,划过饶州的漫长历史。

两任州牧

饶州千多年来历任行政长官中,具有全国声望的贤达之士不胜枚举。除前面所述的王十朋外,比如步骘,三国时期的名士。比如陆襄,梁时的一代名臣。比如薛振,饶郡的名山芝山就是得名于他。

当然,我们还能举出长长的一串名单,虞溥、第五琦、李吉甫……

然而,我要说的两任州牧,是唐代的颜真卿和宋代的范仲淹。颜范二人,是饶州精神的提炼者,是饶州文化的集大成者。完全可以说,他们,是饶州的两位圣人。

一直到北宋时期,中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的脚步进程还远未完成,饶州仍属远离政治中心的偏僻地区。坐在紫禁深阙的君王,阴鸷的眼光总是搜索着群臣中那些桀骜不驯的身影,心里时刻转着将直臣贬谪的险恶歹意。而山遥水远的饶州,正是帝王用来处置诤直之臣的中意地方。

颜真卿与范仲淹都是因直道不容,萧条异代而被贬于饶州。良知的火种两次向饶州落跌,朝廷复归于万马齐喑。而饶州何幸,辉煌的引线,却因之两度点燃。

颜真卿在饶州广泛深入地施行了一系列的善政,而奠定他在饶州历史上至高地位的因素还是他移风易俗方面的有效努力。一直以来,饶州人“易动难安”、“好斗”、“善讼”的个性使饶州社会长期不能安稳。颜真卿在惩凶顽、雪冤狱的同时,大力提倡淳朴坦荡之风。自己亲为表率,公务之余,常常与朋友一起,以茶道的方式,引导人们趋向平和。当然,做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书法大家,颜真卿不忘充分运用如椽巨笔,将端严庄重的风骨、丰腴圆润的气度,写上厅堂门楹,铭入巨石陡壁,镂进乡俗人心。

在颜真卿的努力下,饶州风尚渐渐变得清淳雅正。在多年后已经他任的颜真卿,受阻在金陵与阖家百口遭遇饥灾,一家生计难以为继的时候,鄱阳人蔡明远不远数千里,冒涉江湖,满载粮米,连舸而来,解救了颜真卿的燃眉之急。这实在是历史上最为动人的画面之一。我们为颜真卿得以脱离困厄感到欣慰,如果一个如此伟大的贤哲竟至于饿死,岂不成为一个民族永久的耻辱与悲哀?我们也为蔡明远的知恩仗义而慨叹,道德的构建,产生巨大力量。因为颜真卿的影响,饶州人已经具有了足以照亮历史的义勇形象。

宋时范仲淹在饶州时间并不长,才十八个月。当时的饶州,是有名的事务繁多的“繁剧之郡”,社会矛盾错综复杂,行政事务千头万绪。历任州牧疲于奔命,苦不堪言。范仲淹上任伊始,并没有像其他官员一样,一头扎进繁重的政务之中。却好整以暇,出人意料地在府衙以北丈量土地,认真地修建起一栋房屋起来。吏员们谁也弄不明白这个“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为名相”的“小范老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却暗暗着急。中国古代,有句话叫着“任凭官清似水,难道吏滑如油”,从来那些负责经办具体事务的胥吏们并不担心主官清廉,而只怕主官清简。再清廉的主官,只要你做事,他们就能寻找到“折腾”的机会,就能从中谋取私利。好不容易等到范仲淹房子建好了,吏官们揣着内心久违的蠢动,兴奋地等待着知府颁布新施政命令。

然而没有命令。范仲淹命人为新建的房子挂上了亲自书写“庆朔堂”的匾额,然后似乎意犹未尽,又在房子前扎起两个很大的篱栏,亲自种植起花卉来。这些被时人称为“狡而梗”的饶州胥吏们,心急如火却又不敢公开表示。有几个回去偷偷一查“庆朔”两字的来历,心里一下透凉透凉。原来这个“朔”字大有来历,是古时诸侯的一种行政方式,被范大人用来“表明承宣天子风教而发施于政令”的为政原则。就是说,范仲淹的施政纲领,就是简明政令,不瞎折腾,不搞形象工程,不行扰民政策。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胥吏们只有熬着呗。

接下来,范仲淹与当地士人、同僚频繁交往,办起了文化沙龙。这些人中,有魏兼、卫希道、施文长、张漠、黄灏、董渊、刘牧等等,都是些饱学之士,君子之人。他们极尽山水之娱,酬唱之乐。一时饶州城内,吟诵盈耳,弦歌不绝。在这样浓重的文化氛围中,官吏心灵净化,士人奋勉向上。不经意间,饶州一下子由“繁剧之郡”变而为“清简之地”。

范仲淹就是范仲淹!用如此优雅的方式,完美地完成了整顿吏治浩大工程。精神的力量,总是能够举重若轻。

于是范仲淹进行下一个伟大的计划——兴办州学,培养人才。“以东湖为砚,以督军台为印星,以妙果塔为文笔,建学于此,二十年当出状元”,范仲淹兴致勃勃的发出惊人的预言,州学随之开始了奠基。二十年后,饶州真的出了自己状元——鄱阳人彭汝砺。从此,饶州学风炽盛,成为“冠带诗书甲于江南”的文化大州。
如果说颜真卿为改良饶州民风居功厥伟,那么,范仲淹则在引导士风方面做出了不朽的贡献。同时,为饶州后继的官吏树起了高大的标杆。千百年来,“颜范遗泽”不断被人们所提及,“颜范典型”不断被官吏所景仰。颜范二公的继任者们,怀着无比的崇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言行,规范到贤臣良牧的轨道中来。
当年范仲淹曾将府治后堂命名为“得心堂”,立意为“兢兢于得民之心”。明正德时,无锡陈策以地官来任饶州知府。出于对范仲淹的向往,将“得心堂”改名为“希范堂”。朝夕瞻对,竦惕于心。每当公务之余,便在其中追缅范公,自我反省。一任任的州牧如走马般更换,而“希范堂”即使毁圮也会被重建,魏然屹立。“希范堂”的匾额也始终未改,成为范仲淹精神的象征。

清饶州府知府锡德在任时写道,“饶为颜鲁公、范文正公旧治地,兴养立教,懿铄前徽”。他告诫自己,也告诫后来的官牧,应该“有以生聚教训追曩哲之芳型”,应该自觉将颜范做为为官的典范。

七大世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国古代,很少有名门望族的繁荣能超过五代,尤其是在朝代更迭之际。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几乎是士大夫家族一条逃不脱的铁律。

然而在饶州,这条铁律却似乎并不适用。历史上饶州的世族非常之多,其中最为著名的有七大家族。分别是万年柴氏、余干赵氏、乐平马氏、鄱阳彭氏、西门史氏、鄱阳洪氏、鄱阳周氏等。柴氏家族代表人物为柴元裕、柴中行等,赵氏家族代表人物为赵汝愚、赵汝靓、赵宗宪等,史氏家族代表人物为史桂芳、史书言、史彪古兄弟、史珥等,洪氏家族代表人物为洪皓、洪迈兄弟、洪邦直、洪芹等,彭氏代表人物为彭汝励兄弟、彭大雅等,马氏家族代表人物为马廷鸾、马端临、马志仁 、马希曾等。这么长的名单读起来也许枯燥无味,然而这名单中每一个名字,都有着非凡的声名和故事。

当然不打算对这些家族一一做详尽的介绍,这里只准备将鄱阳周氏家族做为代表来进行叙说。周氏家族并不比其他家族更为显赫,选取周氏家族做为叙说的对象,是服从于本文整体布局,对元代时期的饶州文化进行阐述。

江南是最后归附元朝的地区,而饶州纳入元廷的统治的过程又非常惨烈。就是在这场饶州保卫战中,一代名相江万里全家赴难,郡首唐震英雄就义。在宋代就有几代人为官的饶州望族周家,当时有周垕署任江东提刑干办。周垕早年就有神童之誉,初入仕途就深得朝中重臣如江万里、马廷鸾、李伯玉等高度器重和荐引,都对他的前途曾寄予厚望。在元大兵压境之际,叛众推周垕置降表,周垕不忍负于宋朝,涕泣推辞,连夜逃遁。从此结庐于母夫人墓下隐居,几度不应元朝征召,终身不入城市之门。世人钦佩他的崇高气节,将他比做古代高贤鲁仲连,号为“梅山先生”。周垕的儿子周应星,七岁时就能在元兵俘获中逃脱,聪明机智可见一斑。成人后更是孝友宽慈,乐善好施,有着极高的声誉。他一生都心存旧宋,坚持气节,义不仕元。
周氏子弟周应极是第一个在元代为官的周家成员。其时已经是元朝中期,元朝统治已既成事实,成为正统的朝廷对南人政策也有所改变。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做为周垕最看好的幼子周应极,因其杰出的文采进入了仕途。周应极官至集贤待制,位虽不算太高,然由于他声望甚隆,当时的仁宗皇帝对他非常敬重,“呼学士而不名”。并被选为太子即后来英宗的老师,成为真正的一代帝师。

周应极的交游非常广泛,大都是当时文坛巨擘、儒林俊彦。其中有号为“元人冠冕”的赵孟頫,诗坛翘楚虞集、方外大师吴名节等等。他们与周应极情谊深厚。诗书往来,极为相得。

在饶州本土,周应极也有一批非常要好的名士。鄱阳诗词五家中的徐瑞、吴存、黎廷瑞都在其中。这三人都是饶州诗词史上有着极高成就和重要地位的诗人。郡城外的芝山之麓、东湖之畔,经常留有周徐吴黎游乐的足印。他们诗才既盛,名望又高,黎廷瑞更是隐然江南诗坛领袖,“北方士大夫之来南者,闻公名者莫不愿见,既见欢如平生”。每次聚会留下的诗篇,很快就被传开,受到大众的热捧。

周氏家族的鼎盛期是在周伯琦手中完成的。周伯琦是元朝后期政坛重要人物,也是元朝中后期文坛重要人物。他天资聪颖,幼时就声名已著。二十七岁初入仕途,官位未显,却屡创佳绩。其表现出来的刚正铁腕和恤民情怀,赢得朝野的一片赞誉。他被荐入京任翰林国史院编修。

正是在这一任上,由于出众的才华,周伯琦逐渐进入了皇帝关注的视野。一次皇家图书馆奎章阁更名,需要题写匾额。做为当世无双的大书法家,周伯琦荣膺此任。周伯琦的书法艺术,被深爱书法的元顺帝激赏。在进一步考察和了解后,顺帝便开始重用周伯琦。这次偶然的事件成为周伯琦仕途腾飞的关键,以至许多年后,周伯琦还激动地吟诗纪念:“自笑虫鱼笺尔雅,敢将蛇蚓儗凌云”。诗句中虽然语气谦虚,但对自己书法与才华的自信,对将来实现宏大抱负的期待,都一露无遗的表达了出来。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从此周伯琦一路顺风,不断升迁。春风得意,自然意气风发。周伯琦“词章洋溢于馆阁,议论敷扬于朝廷”,一时名动京华,声震朝野。

其后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委以重任再入地方之后,周伯琦又仕途高升,重回京师。由于在地方政绩斐然政声大著,皇帝对周伯琦非常倚重,圣眷日隆。自此周伯琦逐渐进入元朝的权力中心,一直做到中台监察御史,进入自己仕途的鼎盛阶段。也终于打破了元时南人从未进入省台的惯例。

周伯琦一生谨慎,举轻若重,“遇小事如大事”。而诗文、书法等方面造诣极高,被称为“天下之望”。著述颇丰,交游极广。尤值一提的是他与同为饶州人的俊彦之士刘炳深厚友谊。刘炳家族同样属于饶州世族,刘炳本人在文学与军事方面都有过人的才能,后来在元末明初历史上有着不俗的表现。今天,当我们咀嚼这两人来往酬唱的诗词,自然而然会感动于他们从中表现出来的友情及乡思。
周伯琦之后,周氏家族带着往昔的繁荣进入明朝。尽管江山易主,朝代更替,周氏家族兴盛依旧,周氏子孙辈依然续写着家族的辉煌。载入《明史》的周伯琦之孙周浈是其中代表人物。周浈为当时“江西十大才子”之一,官也一直做到刑部尚书。在鄱阳人刘仔肩收录的《雅颂正音》中,载有周浈的五首诗作。其诗语言蕴藉、格调高远,家学渊源可见一斑。

如果说,一个家族能够兴盛于自宋历元而至明三个朝代数百年光阴是个奇迹的话,那么,在饶州区域,竟然有着众多这样的家族,则不可不谓奇迹中的奇迹了。考察其深层次的原因,这与饶州文化的大气候应该密切相关。前文已经谈到,由于颜范二贤的创导之功,饶州在南宋就已经基本奠定饶州人文化人格的基石。“贫而乐道,富而好礼”的儒家精神与饶州本土“质朴无文”文化个性一旦结合,一个睦邻友好的社会风气就非常容易形成。还是以周家为例,正因为世世代代周家人秉承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传统,故此周家的荣华富贵不仅不为乡人所妒恨,并且能让乡人引以为荣。这就容易理解,每至社会变革,时局动荡之际,周家不仅没有受到平民的冲击,反而能得到乡民拥戴而不衰的原因了。

一场论辩

饶州的思想发展史翻至明朝中叶,文字如铁板铜琶,突然激越高昂起来。因为举世瞩目的一场论辩,饶州成为当时思想交锋的前沿。

让我们的目光,端详一下这个挑起论争的主人公吧。峨冠博带,气宇轩昂,他的名字叫余祜。余祜是饶州首县鄱阳人。十九岁时就从师于著名思想家、理学大师、饶州余干人胡居仁。

这里请允许我说说胡居仁,一位震古烁今的大人物。他是饶州人永远的骄傲,是明代三百年间享有从祀孔庙殊荣的四人之一。由此可以想见,他在当时思想界的地位何等显赫。其实如果考之史实,饶州有胡居仁这样一位大理学家的出现,一点也不奇怪。早在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曾在饶州多次讲学。这一直为饶州人津津乐道,自豪地称“饶州为朱子过化之地”。在朱熹的影响下,从宋历元一直至明,饶州如德兴程端蒙,余干柴中行、饶鲁,安仁汤汉,乐平朱公迁、王刚中,鄱阳吴存、何英等,传薪淑艾,渊源相承。几百年的积淀,终于出现了一代理学大师胡居仁。

十九岁的余祜聪颖好学,深受胡居仁的赏识,得到老师的真传,成为胡居仁的得意门生,犹如孔子之与颜回。又如孔之与曾参,因为正如孔子之学由曾参而传承光大一样,胡居仁的学说也是因为余祜而发扬。甚至,胡居仁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余祜。余祜不负老师兼岳父的厚望,牛刀小试,一举而中进士。朝廷授予余祜南京刑部员外郎。但深受理学浸润的的余祜,刚正凛然,因事触犯权倾一时的刘瑾,很快就免职归里。后来直到刘瑾伏诛,复起为福州知府。

余祜的为官生涯中,一直以敢于和权贵抗争著称。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然而这次论辩,对手却几乎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存在。说对手几乎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存在,是因为对手强大到用庄子的话说,是蔑矣,尽矣,无以加矣。他有一个照亮千古的名字——王守仁。

王守仁号阳明,他是中国的最后一个圣人。在历史上,他与孔子、孟子、朱熹合称孔孟朱王。他的名望、道德、学问、功业,都是中国历史的超一流,被称为具有“真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的圣人。如果按这标准,则孔孟朱王中,还要减除孟子和朱熹,只有孔子和他二人了。

一个卓越的大师,挑战一个几于完美的圣人。

当然,这是一场君子与君子之间的论争,一场卓异与伟大之间的答辩。但是双方又都是各自抱着自己的坚定信仰,怀有坚守真理的信心,来进行这一载入史册的论辩的。

辩论的起因是王阳明写了一本《朱子晚年定论》。我们知道,正如朱熹是集理学之大成者一样,王阳明是集心学之大成者。由于当时程朱理学是主流,王阳明至少表面不能与朱熹思想分道扬镳,于是聪明地采取迂回作法,在书中说朱熹晚年痛悔旧说,已经逐渐向心学靠拢了,并按照自己的心学理论诠释儒家思想。且不说理学与心学的观点对错,这种厚诬前贤的做法多少有点不够厚道。尽管,这也是出于无奈一种变通,按阳明先生自己的话说,“盖亦不得已而然”。

作为朱熹理学的传承人之一,余祜毅然挺身而出予以反击。余祜令人信服地指出,朱熹论心学其实分为三个阶段,而王阳明所谓的朱熹晚年悔悟之语,恰是朱熹少时未定之见。在论辩中,余祜逻辑缜密,语言雄辩,竟然使所向无敌的阳明先生无法应对。这件事,被史官郑重地纪录在《明史》传中。
这里不打算详述这次论辩的细节,有兴趣的朋友自不妨查阅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和余祜的《游艺至论》等著。也不准备评论辩论的双方孰是熟非,毕竟,影响了中国历史的理学与心学,以历史辩证法的观点来看,都有其合理的因素与时代的局限。但这次论辩,做为一个文化现象,人们或许从中可以解读饶州文化中的丰富思想内涵。

如果我们审视饶州历史,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饶州人物形象的展现,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先秦至隋末唐初为第一时期,我们姑且命名为英雄情结时期。在这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饶州的代表人物大都以雄才大略、指挥若定的英雄形象出现。秦汉之吴芮、晋朝之陶侃、隋唐之林士弘,都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统率。唐宋为第二时期,我们也姑且命名为才士情结时期。这一时期的饶州人,崇尚的是文采才情,名士风流。代表人物如唐之吉中孚,宋之三洪、姜夔。而元明清则为第三时期,大量思想家涌现,可名为哲人情结时期。如柴中行、饶双峰、胡居仁、余祜、史桂芳、江不流、张时等,都是有着深厚造诣的思想巨子。
这与前面所述的中华文化在饶州地域的传播史基本吻合。唐时以远,饶州本土文化以荆楚文化与吴越文化为主,故其性格果敢而剽悍。唐时特别是安史之乱巨变阶段,大量文人来饶避居,中原文化以强劲之势迅速对饶州产生巨大影响,饶州人性格变而为闲易蕴藉。南宋后期,理学兴起。饶州早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偏远封闭的饶州,很快以开放的气度接纳和吸收中华文化的思想新成果。在自己的文化性格中注入勇于独立思考的精神。
这就不难理解,捍卫朱熹理学的硝烟何以会在饶州升起。事实上,这次论辩的王阳明一方,同样有着饶州人的身影。如王阳明的朋友,进士出身、刑部四川司主事刘琏,就是饶州鄱阳人。即如王阳明本人,也与饶州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他平定宸濠之乱的关键一战就是以饶州尧山八字垴为战场,八字垴之役成就了他的盖世功业。
我们钦佩论辩双方缜密思辩中展现的君子之范,更为曾有过的辉煌饶州而感叹。当这一切在历史的尘埃中归于沉寂,是否还会有谁在夜永的霜月中为之徘徊?

轻轻地,翻开桌案的书册。纸页泛着古旧的暗黄,苍凉而凝重。这是一本同治版《饶州府志》,竖直的框行中错落排列着方正的宋体字,犹似古道铺就的满布岁月斑痕的条条板石。层层叠叠,砌向遥远的历史深处,牵引着人探寻的目光,进入当年那煌煌饶州鲜活的过往。

一千四百年的漫长,压缩成薄薄不到一寸的厚度,谁能不惊叹中华文字的涵天纳地之功?细细地品读着每一段文字,思绪如窗外月轮下的游云,在清风中白衣苍狗,变幻无定。

感谢饶州历史的书写者。正是他们,用智慧与执著、生命与鲜血,生生不息,代代相承,将文明的种子从远古的洪荒,浇灌出破土的萌芽,培植成青郁的幼苗。随着时代的进程,幼苗茁壮成长,葱茏葳蕤,终于开出今日绚烂的芳华。

同样感谢饶州历史的纪录者。因为有了他们,我们才能透过千年风雨,依稀辨认出先行者们的筚路蓝缕。才能踵武前贤,获取精神的营养和道德的力量。才能鉴古知今,拥有开拓的勇气和开创的智慧。才能继往开来,将血液中的那份物质传向久远。

每读一次《饶州府志》,就是一次心灵的洗涤,一次文化的苦旅。酣畅处击节称赏,凝滞处扼腕叹息。于壮烈中慷慨高歌,于舒婉中碾转沉吟。灵魂在饶州的胜水名山间跋涉,神思在历史的凄风苦雨中彷徨。

里面记载的每一个名字,都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着一段不朽的传奇;描述的每一个事件,都影响过历史的脚步,震动过当时的人心。从填然战鼓、刀光剑影中,我们一窥秦汉的勇毅,魏晋的果敢,唐宋的悲壮、明清的凛烈。于巍阙江湖、市井田畈间,感受烈士的勇决、隐士的高蹈、廉士的清正、诚士的方刚。

从这卷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每当历史的狂飙从天而落,社会处于急剧变革之时,总会有饶州人的身影侧身其间。或如吴芮世披靡矣扶之直,或如陶侃挽狂澜于既倒,或如江万里与社稷共存亡,或如胡闰拼一死酬君主。成败虽然不同,生死诚然有异。可是其忧以天下的责任感,九死未悔的担当精神却彪炳史册,一脉相承。

从这卷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山川之僻,还是江海之远,总会有饶州人开拓进取的足迹。或如唐蒙一令而谋天下,三入西南;或如洪皓万里衔命,持节北漠;或如朱蕴珉襄赞郑和,浮海南洋;或如程复供职琉球,老于东夷。他们始终胸怀天下,魂系故土。其家国情怀、高洁情操震撼当时,激励后世。

我们还可以从这卷书里看到,雷义的处友之义,陶母的待客之诚,陈饶奴的事亲之孝,陈思岗的自律之严。随处闪烁的人性光辉,如千顷春湖中的波光点点,顿令饶州文化的碧水,明媚而生动。

我们还可以看到,陈陶诗的境界幽远,姜夔词的韵律典雅,汪元亨散曲的情感悲愤,周国瑛棹歌的格调悠扬。饶州一辈又一辈的时代吟唱者,倚高山而吐清韵,临流水而奏雅意。心事浩茫,声情激越,将饶州文化唱彻辽远的时空。

还有张夫人之清雅,程长文之高洁,宋鄱阳妇人之哀婉,吴嶰竹之瑰奇。这些才调无伦的女性,以自己纤纤指尖,拔弄着艺术的琴弦,发出穿越千古的声乐。将女性特有的阴柔之美,谱进饶州文化的宏大乐章。
怀望饶州千年,拥揽峥嵘岁月。我们在领略当年吴风楚韵,追慕前贤文采风流的同时,不由感慨风云变幻、喟叹世事沧桑。

州郡级区域文化达到如此的高度,即使将视野扩大到全国范围恐怕也不很多见,更何况饶州更多时候地处远离政治和文化中心较为偏僻的位置。当今天的我们向古饶州文化投去真诚的仰望,心中怎能不对构建饶州文化的先人们献上由衷的敬意?

游弋在《饶州府志》汪洋恣肆的文字里,心感谢上天赐于自己身为饶州后人的缘分。徜徉于饶州文化的古风流韵中,更倍觉肩上责任的沉重。文化需要传承才能长久。处于饶州文化断层的我们,需要怎样的甘于寂寞的耐力与忍受困苦的毅力,才能将赫赫煌煌的文化火炬,递向我们的后人?

文化当然需要发展,文化当然需要创新。人类之所以能从人猿揖别一路走来,历尽磨难终于进入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正在于能够与时俱进与不断创新。如果我们只停留于对昨日辉煌的仰望,在已有的成就中沉吟徘徊,止步不前,就会陷入过往的泥淖而无法自拔,就终将会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甩下。然而问题是,如果离开传统的继承,空谈文化的发展与创新,则文化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论如何是无法获得永久生命力的。没有继承,谈何发展?没有继承,谈何创新?如果将文化传统人为地割裂,文化岂不又要回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原点?

今天,做为一个行政区划的饶州,如过眼烟云,早已不复存在。而做为一个文化精神的饶州,经历百年的风雨,是否能似雨后的春山,更显其苍翠明净?是否会被越来越多的饶州人重新认同、重新拼接、重新铸造、重新发扬?

行文至此,内心怅然。

2018.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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