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太阳，回忆自己的往事，才发现救赎一个人真的很难，您会不会觉得很累，很疲惫呢？您有没有想要“随缘”的时候呢？

其实那次真的挺荣幸的，除了武威，您还带着我们去了莫高窟和三十三天石窟，其他还有好多地方，比如鸣沙山、嘉峪关、玉门关、雅丹等等，但我的印象没有莫高窟和三十三天石窟那么深。以前听说过陈亦新结婚时，您带着很多学生一起走了一趟丝绸之路，我总恨自己认识您太晚，没能跟您同行，想不到那次，您竟意外地满足了我的心愿。

还记得那次我们是先去敦煌博物馆，第二天才去莫高窟的。

敦煌博物馆是土黄色建筑，如平地里崛起的一座坟。踏进博物馆，那段辉煌的文明史跃然眼前，被岁月埋葬的好多信息，一下子都鲜活起来了。我的心也开始激动。

过了检票口，我们便走进了时间的长廊，第一个迎接我们的是一幅佛像壁画，我说不出这是什么佛像，后来查了一些史料，推测它大概是唐代的彩绘。那厚重有力的线条，还有至今仍蕴藏在佛像身上的宗教情感，深深地把我们都震撼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一路往前，静静地观看。

这里有很多西汉时期的敦煌人用过的物件，比如锅碗瓢钵和麻布衣饰等，甚至还有那时候的烽火台，但给我触动最大的，还是橱窗里的那块发黄的麻布碎片——穿着它的肉体早已成风，也许那肉体曾经历过坎坷离奇爱恨纠缠的一生，但死去了也就死去了，除了麻布碎片，他（或她）什么都没有留下，还不如一片麻布。那个时代，或是历史上所有的人们也是如此，就算是风光一时的王侯将相，也跟默默无闻的草根百姓一样，融入了岁月的风尘，没了痕迹。

人们想要表达岁月的陈旧时，总会用到土黄色，就连博物馆里的灯光都是温暖的土黄色，也许正是因为黄土掩埋了一切吧。无论什么样的存在，多么辉煌的历史，都终究会融入黄土。

想到这里，这沧桑的风景虽然给了我很美的感受，让我心里充满了诗意和陶醉，但那无常变迁的铁面无私，又让我感到心好痛好痛。毕竟，我们每个人的归宿都不过如此。好运的，会留在史书上，但那又能怎么样呢？留在史书上的，真是他们的生活和存在吗？

博物馆记录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敦煌，也记录了无常的残酷。唯一让我感到慰藉的，是千姿百态的佛像壁画，它们的存在好像在告诉我，就算岁月多么无常，也不会抹去人类心中的向往，向往比人的存在更加永恒……

因为参观博物馆时的感动和触动，我对第二天的莫高窟之旅更加期待了。

早就听说这里是人类文明的瑰宝，我一直想来看看，只是想不到来的时候拖着一具重病的身体，更想不到陪在我身边的是您。世事真是奇妙。

走近莫高窟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仍是熟悉的土黄色，这大概是这块土地独有的基调吧。坐大巴去武威的路上，几乎一路都是这种颜色。无论到哪里去，路上都大多是这种颜色。生活在这里的人，怎么会不沧桑，又怎么会不让无常酵满灵魂呢？我突然理解了这里和岭南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两块气息、环境和处境完全不同的土地，怎么可能一样？这两块土地上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群体性格。

越走近敦煌，我的心越像要飘起来似的。大伙也都很来劲，从购票到进入景区的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兴奋地拍照。直到导游把我们带到石阶上，我们慢慢地往上走时，大家才肃穆了态度。

为了保护壁画和佛像，莫高窟的每一个洞室都很暗，没什么光，一幅幅美丽神奇的壁画隐藏在黑暗之中，就像一个个若隐若现的佛国坛城。我努力地看，想要尽量多吸取一点壁画的营养。导游也在不断为大家解说着关于每一尊佛像、每一幅壁画的史料，可惜人很多，我离导游很远，人手一部的收音机信号也不太好，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感动了——那些壁画和佛像都是如此精美，如此细致，如此传神，我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那些工匠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成就这么伟大的艺术宝藏。有好几个瞬间，我几乎被惊呆了，连继续往前走都给忘掉了。

我记得您说过，莫高窟的艺术成就是一方面，更令您感动的，是那些工匠们的奉献精神——千年前的莫高窟，远比我们现在所见更加荒芜，这里没有水也没有树，人很难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但那些工匠们为了表达自己对伟大存在的崇敬，竟然愿意在这样的地方长期生活和废寝忘食地工作，忍受着远离尘世的寂寞，更忍受着艰苦环境带来的诸多不便，光是这种精神就值得我们去敬畏。您的话，成了我欣赏莫高窟之美的另一个角度。

而当我从这种角度参观莫高窟的时候，心情果然不一样了，我体会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了视觉的享受，那是两个有向往的灵魂之间的对话——我望着千年前的他，眼神中藏着我所有的疑问；他朝我笑了，笑里有我需要的一切答案。

您说宗教源于大美，大美彰显宗教，真是这样的。

可惜那天只开放了八个石窟，其他石窟都关闭了，一般情况下不接受参观。这样也好，接受参观就会受到更大的损伤，而且进去的人越多损伤越大。封闭起来，它才能留存得尽量久一点。但就算这样保护，它又能留存多久呢？能够在千年后的今天仍然存在，仍然对世界展示它的美，展示它承载的精神和世界，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光是我们参观的那短短一段时间里，就有好多游客接踵而来，一直没有停过。但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看到它的精髓，而不是来这里“打卡”的呢？我觉得说不清。还是封上好。

中午回到敦煌市区，草草吃了午饭，下午又跟着大家去了石室书轩，发现里面果然充满了莫高窟的元素，比如莫高窟佛像挂画啦，各种各样介绍莫高窟的书籍画册啦，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珍藏的莫高窟早期佛像图像资料，那套资料一共有三大套，其中的很多佛像，现在已经看不清原貌了。想不到从莫高窟回来之后，我们竟能在这里弥补只参观了八个石窟的遗憾。

书轩还有二楼，装修比较别致，地上专门铺了木地板，还有精美的茶几和藤椅，天花板及墙壁上都嵌满了莫高窟佛像的装饰画，还提供免费茶水。在别的书店里，我们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空间。

经过了一整天的奔波，回到旅社时我已经累垮了，本想倒头便睡的，奈何还要出去吃晚饭。不过，因为有您在身边，这种无奈的心情瞬间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的幸福。我尤其喜欢晚饭后您和我们一起玩游戏的环节，那时大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那个时刻，我会忘掉所有烦恼，忽略所有细节，专注在游戏和爆笑的氛围之中。而更令我快乐的是，我可以自然地跟您相处，不会觉得跟您有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

在那段反反复复浮浮沉沉的日子里，这样的温馨弥足珍贵，所以我很享受，也很珍惜。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破天荒地做了个甜甜的美梦。闹钟响的时候，我是多么不想醒来啊，如果能一直跟您待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做游戏，开开心心地游历世界，开开心心地做事，该多好啊！可惜，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日子只会出现在梦里。

随后，我们去了三十三天石窟。

那天很晒，阳光照在皮肤上就像烈火在灼烤，我们跟着导游参观了一些洞窟，看了一些元朝所造的佛像，它们虽然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却总算是屹立在洞窟里穿越了时光。

而这段行程最让我难忘的，则是朝拜悬崖上的三十三天石窟。

三十三天石窟有七层，分别供奉着各种佛像和护法像等。当我们跟随导游沿着石洞里的阶梯往上走时，您提醒我们要有朝圣的心。我的心里立马浮现出您带领我们进入佛国坛城的影像。于是，我的心立刻着意地高尚起来，观想着众生跟随我们一起追随着您进入佛国。

旅程结束后我们回到武威的时候，我有一种像是回家了的感觉，觉得自己从一个封闭的小平房和一种封闭的小生活，走进了大千世界，也走进了一个大大的梦想。于是我心里充满了向往和憧憬，期待着接下来的自己会不一样。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回忆和脚印，为我成长的轨迹做了记号。

在我的生命里，很多东西都越来越模糊了。

我就像是一个低着头一直往前走的人，对周围的行人、景象、声音以及其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往前走就是我唯一的选择和要做的事情。甚至我根本没看脚下的路，视线低垂，也不过是一种惯性而已，我并不是有意盯着前方的地面看什么。

现在，我越来越少回忆过去——整理日记和给您写信的时候除外——偶尔某个念头触碰起某些久远的记忆时，我才会像一个陌生的游客一样，走进记忆的世界中去看一看，转一圈。但我发现，我越来越难在这些记忆里找到和我相关的东西，一切都那么陌生。

眼前的人物，虽然贴了“我”的标签，但我却认不得她，无论是她的五官，她的一颦一笑，她哗啦啦说话的声音，还是她夸张的动作或混沌的思想等等，都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演员，在向一个失忆症患者演绎一段似真似假的故事。

坦白说，大多时候，我都无法相信她演绎的故事。也就是说，我越来越不相信，记忆画面里的那些“我”是我。还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人，他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就像列车上，上上落落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