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三十五)
文/木依岸
第三十五章 死后复活的瞎子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记得有次我夜里发烧,烧的方滚烫,外婆心急火燎地抱着我去卫生院。那时也没有街灯,夜晚到处一片漆黑。除非满月的晚上,天地被照得一片明亮。这时的月亮就像上天为夜安装的大灯泡。大多时间,这个大灯泡要么昏暗,要么上半夜开,下半夜关着。或则正好相反。我烧得糊涂,也记不得外婆是一个人,还是有哥哥陪着她。外公年龄大,又有高血压,夜里外婆是不会喊他的。我朦胧地记得到了卫生院,上急诊室台阶时,外婆摔了一跤。外婆想到怀里的我,就在落地的一瞬自己竟本能地直直地跪在台阶的边缘。她裤子在膝盖处,竟然被刀切般撕开两道直直的口子!而怀里的我正酣睡着呢!
在我的印象里,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
某个晴好的上午,空气清新,鸟声婉转。田野里粉色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红白相间的杏花,金黄的油菜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蝴蝶翩跹,蜜蜂穿梭。太阳公公凑热闹似的正翻过东边的大别山,斜斜地把它的光芒投向人间。天空一半是金黄色的,另一半是沁人心脾的蓝。白云朵朵,组成形态各异的造型,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秘之手的大能。
远处如黛的青山,绵延起伏,像一道坚固的城墙将小镇环绕。灰白色雕花栏杆的石拱桥静静地伫立在小镇的中心,成为小镇风景的缩影。葱茏的槐树、柳树、柏树、桂树,沿河而立,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障。淙淙流淌的河水里杂色的鹅暖石,白色的细沙,游动的鱼儿清晰可辨。微风吹来,暗香拂面。
一条窄窄的街道。两旁的房子整齐地排列着。有青砖灰瓦的,大概是医院、财政所之类以及它们的家属院。有土坯墙灰瓦顶的房子。这大概是在合作社或粮管所以及食堂上班的人们自己建的房子。还有就是土坯茅草的房子啦,这是社办单位的工作人员或则小商小贩们住的地方。
一位五十多岁、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她的黑发间夹杂着几根白发,头发在脑后挽个纂,用个半月形的黑卡子卡着。她面部轮廓清瘦矍铄。由于上眼皮耷拉下来,使她原本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有些三角眼的嫌疑。她苍白的脸上细密的皱纹,是岁月无情的赠予。她后背上一个扎着羊角辫五六岁的女娃,两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骨碌碌的左顾右盼。跟在她们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左手提着一个小包裹,右肩膀上扛个小被子,他的右手紧紧地抓住被头的一角,深怕它从肩上滑下来。他们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间或小男孩对小女孩打趣着。小女孩时而嘎嘎地笑时而撅嘴红脸要哭。
“妹妹,你病好啦,不会死啦!莫怕啦!”
“姥奶,真的嘛?俺不死啦!”
“小孩子说啥死不死的啊!俺烨毛健康得很呢,俺大头和烨毛都长命百岁呢!”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画面在遥远的童年是经常出现的!现在有时我会想到,亏得那时医疗费低得很。换着现在,三天两头害病的自己,不知会给外公、外婆带来多大的经济负担啊!我印象中,那时的人们生病是不担忧的,那时的人们生病都能治得起。
外婆说我是凌江生。具体什么是凌江,我也搞不懂。就是说,我出生前,妈妈的肚子里羊水很多,就像江水一样吧。妈妈被汪洋的羊水折磨了三天三夜,才生出我。这建立了以后我和妈妈不太和睦的基础。外婆还说,我出生那一刻,接生我的助产士上厕所,这决定我和她有一样的性格。外婆提起那个助产士时,很神秘的样子,仿佛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叫卫医生。后来我还知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人不知鬼不觉地为孙知青接生了一个孩子。那时孙知青已经二十八岁啦!
1976年国庆节后的某一天,我又发烧啦,这次是低烧。不用去医院。一般低烧,外婆用自己的土方法为我治病。她让我躺在床上,用棉花蘸酒精擦我的全身。然后让我蒙着被子睡一天。这一天我可以不上学,心里还挺庆幸呢。
自从那次送孙知青事件后,我和谢书伟的关系变得尴尬起来。加上南瓜脸见到我有意无意喊“按肚”。我再见到谢书伟就不好意思地红脸,他见到我也忸怩起来。好像我们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我倍感压抑,害怕上学,害怕见到南瓜脸,更怕见到谢书伟,于是我开始逃学。有次逃学,我竟跑到离小学校不远的瞎子家。
那个五十多岁的瞎男人黑乎乎的小屋里补丁摞补丁的被子让我记忆犹新。瞎男人的小屋里还有个黑黑的大棺材。我见到棺材就会联想到死亡,联想到鬼顶着棺材板露出青面獠牙的嘴脸,还有那伸出的长长的红舌头。瞎子那像死鱼一样呆滞的眼睛,总让我产生残缺和不安全感,即使平素走在大街上,我也不敢直视的。可是为了逃学,我竟然悄悄地藏在他家躲过一堂语文课。
“小姑娘,你为嘛不上学呀?”坐在床边的瞎子突然问道。
“邪了,你咋知道俺是小姑娘呢?”我天真地问。
“俺觉么是的。”瞎子笑着说,那笑容让他的死鱼眼更大地暴露出来,我不禁打个冷战。
我吃惊地看着瞎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准确地拿到他想找的东西。从那以后我明白,当一个人某个器官被损害后,他的另一个器官会惊人的发达起来。这或许也符合“天无绝人之路”的说法吧。
瞎子从茶瓶里倒出水,然后端起茶缸走回到床边。
“小姑娘,你喝水不?”瞎子突然问。
“不,不了,俺不渴呢。”我连连摆手。心想,俺才不用你那黑乎乎的茶缸喝水呢。
“你想听故事不?”瞎子的声音慢悠悠的,轻飘飘的,像从云边传来。
“你会讲故事啊?”我这时对他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知道俺的眼是为啥瞎的吗?”
“不知道。”我拨浪鼓似的只摇头。
“俺从娘胎出来就是瞎的。这都是俺前世做的孽啊!”
“前世?”我似懂非懂地问。
“奏是的,前世。”
“看到那个棺材了不?”
我扭头看看棺材,吓得赶紧扭过脸来。
“那次俺死了三天又活过来,这事街坊邻居都知道呢,还是他们凑钱给俺打的棺材呢。”
我忽然想到曾经听到过这个传闻。有次我和戚婉到河边玩,走到瞎子家附近,戚婉紧张地拽紧我的胳膊,眼睛惶恐地看着瞎子家的大门,“阿烨,可别让俺看到那个瞎子啊,他死了三天又活呢,妈呀,好瘆人呢!”我当时好奇地问她,“可的呢,快给俺讲讲,咋回事呢?”
“不知道,听俺老妈说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看到戚婉害怕的样子又联想到她的心脏病,我也不敢多问了。今天瞎子要亲口讲他的故事,我的好奇心再次被撩拨起来,我性急地催瞎子,“大爷,你快讲啊!”
小姑娘还怪讲礼貌呢,喊俺大爷。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俺呢。瞎子想。
“你刚才喊俺啥呢,再喊一声。”瞎子逗着我。
“大爷!”我又喊了一句。
“唉!唉!俺这就给你讲。”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年关将近,俺侄子送给俺一块腌猪屁股,天晴的时候白天俺总是稀罕地把它挂在门口的墙上晒晒,天下黑再掂屋来。谁知,过小年那天,它不知被哪个坏良心的偷走了。俺一时想不开,就抓起屋里放的准备药老鼠的老鼠药吃了,吃后,俺就感到心如刀绞,胃翻腾的难受,就像有几把刀子在戳俺的胃一样,后来俺就失去知觉不知道任啥了。”
“再后来,俺的魂就离开了身体,轻飘飘地站到屋梁上,俺看到俺家侄子给俺穿上寿衣,让俺挺在稻草上,给俺的脸上盖着黄表纸,街坊邻里们忙里忙外的给俺打棺材板,门口还放着两个花圈。
“没想到,他们对俺这个瞎子也当人看呢!俺当时感动啊,后悔不该吃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俺被小鬼逼着,进了阎王殿,阎王看了俺的生死簿,说怎么还没到期就抓来了呢。小鬼知道是自己工作出岔了,抓错人了。 阎王就让俺回去,俺看到那边环境、景色,人们住的房屋都俏巴得很,不想回来呢,就对阎王说:“俺不想回去,在这边俺啥都能看见,到阳世俺是瞎子。”
阎王虎着脸说:“知道你为嘛是瞎子吗?”
“俺不知道。”在阎王面前俺竟然不惧呢。
“瞧瞧那个大屏幕吧。”阎王指指北墙。俺抬头看见一个雪白的电影布子挂在刷了漆般明曦曦可以照见魂影的黑墙上。
“阎王命令小鬼说,‘放给他看看!’
“一会儿,屏幕上就把俺的前生放出来了。你说笑话不,俺前生竟是女人。俺是地主家的大太太,嫉妒俺的丈夫宠爱二姨太,那二姨太长得漂亮着呢,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会说话,会笑一般,把俺那死鬼迷得神魂颠倒,成天杵憋在她的房里不出来,俺实在是恨得牙疼,就乘一次死鬼丈夫外出经商的功夫,嘿,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这二姨太竟然害了红眼病,我就勾连丫鬟用注射器把毒药打进眼药里,然后调换了她的眼药水,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把二姨太的眼睛毒瞎了。”
“正在俺感叹的时候,阎王发话了,‘你前生害瞎了别人的眼睛,今生你就是瞎子,知道不?”
“‘知道,俺知道错了。’俺在阎王面前低头认罪。阎王看俺态度好,就缓和了语气,‘那个丫鬟,回去你给他传话,让他好自为之。’
“‘丫鬟?’俺不解地问。
“‘哦,他现在是你侄子。’
“‘哦,俺明白了,他前世为俺跑腿做了帮凶,所以今生是瘸子。’
“你还算聪明,还有那个偷你猪屁股的人,就是你前生害的二姨太,不过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阎王长叹一声便拂袖而去,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小鬼,‘快让他回去吧!’
“‘好的,大人,回去后俺要告诉街坊邻里,做人都要学善啊!’俺毕恭毕敬地向阎王的后背鞠个躬便依依不舍地跟着小鬼往回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小鬼用个芭蕉扇,对俺的头上狠劲敲了一下,俺就像做梦一样忽然睁开眼睛。当时帮俺料理后事的那些人正忙着帮俺往棺材里搁呢,见俺睁开眼睛要水喝,吓得啊,把俺往地上就手一扔,四散逃了。不过一会儿,俺那个瘸腿侄儿走过来,看俺真的活了,就颠颠地把帮忙的人喊回来了。
“这事街坊们都晓得,不信你问他们哼,俺可没缺得你。”
瞎子阴森可怖的故事,他屋子里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加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他那阴暗不透光的房间,这些背景在我眼前交错重叠地晃动着,我吓得浑身发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像雨后的小蘑菇,一个接一个地窜出皮肤 。我靠在们边,捂住眼睛,艰难地熬着时间,等待下课铃声从隔壁小学校的院墙内传来。
当屋内窸窸窣窣的老鼠声间断发出时,我终于忍不住跑出瞎子家,勇敢地往学校跑去。
2018.11.25清晨整理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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