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棉花

作者: 野驹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11:03 被阅读0次

    在我们那,棉花算是最耗人的经济作物了。

    三月开春,下了些雨。趁着田地湿软,就得划出长方条的菜地,用铁锹翻动板结了一冬的泥土,再经拍搅,掺进化肥和尿素,揉成蓬松的泥粒儿,包含着棉花胚芽所需的所有能量。选购棉种是个风险系数较高的环节,若是买到假种,颗粒无收,是要闹出人命的。有个从越战中活下来的老头,听了忽悠买了假种,一气之下喝了棉虫农药走了。正因如此,大多村民互相串气,慎而又慎选定普遍认可度较高的种,一个土坯丢进三两颗,不敢多丢,贵啊。

    因对温度的挑剔,棉苗需在塑料大棚里度过童年,太阳刚上来一会儿要在大棚两头打开口子,避免温度太高把棉苗“烧死”,太阳落下的时候,再把大棚封死,怕弱不禁风的细苗被冻死。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的一天,母亲去市里亲戚家参加生日,天黑前赶不回来,叮嘱父亲下课回来及时封棚。父亲那天因给学生补习功课,忘了及时回来,苗冻死了一半。母亲破口大骂:

    “教这破书!一个月没多少工资,苗冻死了咱们喝粪啊?”

    父亲只好苦笑:“这不忘了嘛,学生总要对人家负责的啊。”

    我那会儿还不太理解他们的心情,在一旁哈哈傻笑,喝粪,粪好喝吗?粘稠稠的,味道应该和芝麻糊差不多吧?茅厕里的够喝一年。

    父亲母亲的吵架就跟这日头一样,过了一天就翻篇了。第二天蒙蒙亮,他们又抓紧补种。我刚揉醒眼睛,快要到上学的时间了早饭还没做好,简直恨铁不成钢,站在楼房二层阳台上,朝着田里的两坨后背喊着:“快回来做饭啊,再不吃我就迟到了!”

    母亲直起身,远远回应着:“啊,这就回,就一会儿。”

    过了四五分钟,他们并无所动,我再喊:“还回不回啊?我上学去了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俩同时直起身来,商量着什么似的,朝我望了一眼,又蹲了下去。

    我失望透顶,为了种地,连儿子都不管了,难道这儿子是买化肥送的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我自己泡了点馓子,吃完飞奔向学校。

    棉花苗长到筷子那么高的时候就不能再在大棚养尊处优了,要移种到地里继续养尊处优。每一个土坯都要先挖一个土坑,打土坯和挖土坑的工具长的很像,但一个底部凹,一个底部凸,就跟男人女人一样,合在一起才能培育生命。土坯放进土坑后,还得再施一些化肥,盖上泥土后需在棉苗根部压紧压实,再浇些水,这才算圆满完成移种工作。整个过程,腰都得弯着,父母亲已经忘记了唉声叹气,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棉苗长到半腿高的时候,就该开花了,一朵朵,粉红的,娇黄的,白洁的,煞是喜人。父母亲总算是能歇口气,背着手穿行其间,查看花势。这花海,胜过一切姹紫嫣红。

    让人恨到咬牙切齿的是夏季的雷阵雨,这些有力的雨滴就像飞箭,就像一个喝了一箱啤酒的醉汉撒出腥臭的尿令人憎恶,从天上砸下来,打断了嫩枝,打落了棉花,打掉了棉胎,打湿了农民的眼圈。光下雨还不够,再有风撕扯着,棉枝断的断,倒的倒。父母亲没等雨干,裹上雨衣钻了进去,将倒下的扶起来。棉花的根部喝饱了雨水,会疯狂地往泥里扎,扶晚了一切就晚了。棉地里从来不嫌脚印多,没有这么多脚印踩进去,大概就真的要喝粪了。

    夏末,棉桃一个个簇拥着,滚圆滚圆,等待着喷薄,等待着破裂。我跟着父母亲到田里看它们的时候,父亲揪下一个,给我,说:“你嚼着试试。”

    “这能吃吗?”

    “能,你嚼。”

    我半信半疑,嚼了一口,除了表皮的苦涩外,里面真的是清甜的,娇嫩的棉絮白润润的,凝缩在一起。嚼了一个不过瘾,我还想再嚼一个,父亲便不允许了。

    棉桃由翠绿色到墨绿色,再到灰黑色,棉絮膨胀后,从尖部挤了出来,笑而露齿一般。再过段时日,到了仲秋,地里换了世界,叶枯落,枝老去,棉花仿佛昙花,一朵朵竞相绽放,白花花一片,还有一部分在开的路上。父亲母亲早上更顾不上我了,摘棉花的活儿最急,要是不抓紧把棉花抢回来,赶上一瓢雨,开好的棉花被糟蹋得沾满了碎叶子就麻烦了,那些半开不开的棉花更遭殃,外壳腐烂,棉絮发霉变黑,不得已都得扽下来,当做次品出卖。

    一到下雨天,屋里圆桌大小的匾里堆起高高的烂棉桃,父母亲叫上奶奶,我写完作业也要加入其中,围在一起剥棉桃。有些烂的彻底的反倒好剥,手掌一搓稀碎,有的还是青的,得用手指甲把壳撇开,撇多了,手指头钻心地疼。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一匾就剥完了,我正要高兴地去看电视。母亲从房间里又拖出来一大蛇皮袋,倾倒在匾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剥的过程中,大家唠些家常,说东家长西家短,最后的落脚点总是在棉价上,比对去年的价格猜测着今年的形势。

    仲秋过后,到了卖棉花的高峰期,但也有个别人家认为奇货可居,把棉花堆在家里,等待着最后价格上的冲刺,抱着幻想,抱着侥幸。

    棉花收购总站在镇上的一个废旧工厂,早上五点开市,夜里两点闭市。还有三五个私人贩子骑车摩托车,在村里溜达着叫买着。

    父亲和母亲一边把晒好的棉花装袋,一边商量着卖给哪家。

    “你在学校教书,棉价一天变五六个样,你知道吗?”

    “那现在哪家最高?”

    “村东头的老李给出三块四毛五。”

    “最高了?”

    “不是,老李那儿上门收,咱们装袋都不用装。”

    父亲停下了手,说:“你咋连话都听不明白,我问你哪家最高,你就说哪家最高。什么老李老王的!”

    “我就是多说给你听听,村南头的老赵家心不黑,给三毛五,但在家收货。倒也不远。”

    “镇上总站的价格呢?”

    “高倒是最高,给三块五毛五,但也是得送过去,咱家不比人家,旁人家有摩托车,一黑烟就嗞过去了。”

    “咱们有自行车,一样,来,抓紧装。装完我走一趟,二子(我)在后面盯着,你在家接着装。”

    那会儿,父亲的自行车刚买了不到一年,农活儿不太忙的时候,他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擦一遍,上面的一层防护膜都舍不得拆。到了卖棉花的紧要关头,这就顾不上了。

    车打了直撑,借着两只板凳,两个比父亲还要高,粗四五倍的棉花包被五花大绑在了车座的两侧。和棉花包一对比,自行车和父亲还有我都显得微不足道,撤掉板凳的时候,车龙头差点翘上天。幸亏父亲眼疾手快,压了上去,我和母亲一直推到了桥对面,父亲简单交待了一下,我们就上路了。

    父亲在前面往前推,我从后面往前推。父亲问:“二子,吃劲不?”

    “爸,我想吃饭,不想吃劲。”

    父亲哈哈笑起来,说:“你快推,推到镇上卖了棉花,爸给你买好吃的,想吃啥就吃啥。”

    “真的吗?”

    “爸骗你干啥,快,用力。”

    我高兴坏了,咬着牙往前怼,听到父亲的鼻子里发出沉闷的喘息。

    毕竟还是小人,吃的动力只撑了一小会儿,我连走路都没力气了。

    旁边好多摩托车飞驰而过,心里气不过,只好发牢骚:

    “年年都种棉花卖棉花,咱家为什么不买辆摩托车?!这么推着走,又慢又累,太不划算了!”

    “摩托车好是好,烧油啊,跑一趟起码五块钱,一顿好吃的就没了。”

    “是吗?油这么贵?”

    “不贵摩托车哪来这么大力气,咱们不用摩托车,推一趟,就相当于多挣了五块钱。”

    这么一想,我心里畅快多了。父亲把车停下,用大手一把把我薅住,放在了大杠上,说:“二子,你来指挥路,爸跟着你走。”

    我一只手扶着龙头,一只手指向前方:“冲啊!”

    父亲听我这么一说,果真埋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推出了一百来米,他也喊着:“冲啊!”

    不一会儿,到了总站,送货的队伍排到了八丈远。

    虽是夜晚,但好多人还是认出了父亲,打趣地说:“这不王老师吗?放学了也不休息,你怎么也自己来这卖,哪像个教书先生哦,多不了几个钱的啊。”

    父亲说:“听说这儿价高,过来凑凑热闹。”

    闲扯着,队伍慢慢往前龟速挪动着,父亲和他们接着聊棉价的事儿,我满脑子都是吃的,总站附近的大排档正火红着呢,一些卖了棉花的男人们有的光着膀子吃着喝着,油炸鸡柳的香味飘到跟前来,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总站的入口很小,站内站外像是一个气球拦腰用橡皮筋扎住了一样,靠近入口的男人们陷进了棉花包里,棉花包又得靠男人们用蛮劲儿推进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棉花包挤人,还是人挤棉花包。有的男人虎背熊腰,挤的时候闹了不愉快,就借着棉花包推搡着别人,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脏话。

    这样的场面,在我幼小的心灵下留下极为野性的一面,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什么?就是这。

    很快,父亲推着包快到了入口,他叮嘱我说:“你就站在外面的台子上,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出来了,乱跑就不买好吃的了!”

    我使劲点头,一下子站在了高台上,让他看得见。没过一分钟,我就看不到他了,他瘦弱的身子在包与包之间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一大团怪物吞噬了一样,我看到的都是别人。

    我担心地不停地张望,内心升起莫名的恐慌,竟然哭了起来,把手窝成喇叭的形状,高声哭喊着:“爸!你在哪!”

    喊了好几遍,现场本来也比较嘈杂,什么也听不见,我也看不见。

    幸亏有个好心人看到了我,说:“这不是王老师家的儿子吗?你爸呢?”

    我边哭边指着入口。

    好心人连忙挤进入口,帮着喊:“王老师,王老师!”

    这一下,嘈杂声低落了许多,父亲从包底下钻出头来,问:“谁在叫我?”

    “你儿子,他看不到你都哭了,在那!”

    我抑制不住,跑下了高台,冲上了入口。父亲看到我,一把把我推开,很生气,说:“跟你说站在高台上不要动,怎么就是不听,我一会儿就出来,今天别吃好吃的了!快回去!”

    这时候,现场又开始乱了起来,我看到父亲又钻进了包里,不情愿地回到了高台,倚靠着一个废弃的椅子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到了炸鸡柳的香味,一睁眼,父亲乐呵呵地站在我跟前。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拿过鸡柳狼吞虎咽起来,父亲在一旁咯吱咯吱笑。

    等我吃完了,才想起来,说:“爸,你吃了吗?”

    “我吃了好几块啦,谁让你睡着了,我吃的比你多。”

    我嘿嘿地傻乐,说:“爸,咱们回家吧,怪冷的,快回家睡觉。”

    “等一下。”

    父亲推着车,和我一起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靠的特别近我才能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进了腹部,又拉上了拉链。

    我一下子叫了出来:“哇,这么多……”

    “别叫,走,咱们回家睡觉去。”

    父亲骑车,我坐在前面,夜风虽冷,但很清爽,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母亲已经完好地打好了四个肥猪还要肥猪的大包,说:“怎么这么慢才回来?”

    “今天人挺多,好赖卖掉了,把钱收好。”

    父亲从腹部掏了出来,递给我母亲。

    我洗漱完,趴在床上,看着门口的灯还亮着,喊道:“爸!妈!快睡觉啊!”

    母亲回了我一句:“二子,你先睡,爸妈把门口的棉包收拾好就睡。”

    我甜甜地坠入了梦想。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揉醒了双眼,走出大门,外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的仓库里也空着,父亲母亲还在田里弯着腰。

    我已经懒得去叫他们回来做早饭了,径直走到厨房,准备泡馓子,却看到锅盖上冒着热气,一掀开,里面的蒸碗里,有两颗圆溜溜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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