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家沟下了一场大雨过后，湛蓝的天空变成了暗青色，阴沉的乌云飘在上面，像一层薄纱抹上了灰扑扑泥垢，始终没有散去。仿佛正在重新注入力量，再来一场电闪雷鸣，完全不见日出或黄昏时，自然带来的美感。
村里东边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刘小英看着路面的水坑，皱着眉小心避开，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往父亲家走。
此时她的心情很不好，儿子在学校三天两头被叫家长，工作的厂子这几年效益不行，早就有了裁员的意向。自己没什么文化，年纪又大了，跟那些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比起来，半分优势都没有。
要是她下了岗，光靠丈夫做小工赚的那点钱，流尽一身汗，也攒不下存款，买不了车房，置办不上像样的首饰，给儿子娶媳妇是没影的事。
想到这些她的头就疼得厉害，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她都不愿意照镜子，从里面看到自己衰老的脸庞。
前不久自家父亲还摔断了腿，刚巧妹妹小敏不在家，两个弟弟全是听老婆的主，弟媳妇却不是省油的灯，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小心思可不少。
最近这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儿，没一件是顺心的，刘小英心里烦躁着，脚步又加快了许多。
小英来到父亲家门口，见大门紧闭还上着锁，心中疑惑大白天为啥锁门？同时也闪过一个想法。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锁，伸手去推门，随着“吱呀”一声闷响，大门被完全推开，她走进了院子。
在看到院子中央那脸盆里毫无变化的衣服时，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渐生不满，强忍着搁到一边。到台阶前刮了刮雨鞋上的泥，泛白的嘴唇扯出一丝笑来，提着袋子进了屋。
“爹，我给你买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父亲的一条胳膊向床底伸展着，大半边身子要从床上掉下来了，她把手里的袋子一扔，急忙走上前扶住了他。
“英子，快把尿壶拿给我。”刘长根语气急切地对大闺女说。
自从受伤以来，他在这方面一向颇为注意，几乎不叫儿媳妇和闺女伺候。尤其是儿媳妇，虽说是做公公的，但毕竟男女有别，总感觉有点别扭，忌讳着点儿省得尴尬了。
可这会儿他被尿憋了十来分钟，膀胱早就被胀得发疼，连稍大一点儿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控制不住一泻到底，哪里还顾得上不好意思。
他庆幸来的是小英，自己的闺女，不管干什么会好张口，也更实诚，是儿媳妇比不上的。
小英知道他这是憋坏了，心里对两个弟弟的不满更加深了一层，但当下不能让父亲看出来。她一只扶着他，另一只手拿起尿壶递过去。
她也清楚父亲的性子，松开手将视线转移，免得他紧张。等他小解完后，便拿出去把尿倒了，又用清水冲洗干净，随手放到水瓮旁。想着先散一散味道，一会儿她离开时，再拿进去就是了。
小英又朝着厕所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还要买个坐便器才行，这伤筋动骨一百天，总不能一直将就下去。她洗了手，拉开合上的门，重新进了屋。
2
“英子，你怎么买了这么一大包东西，我什么都不缺，你别瞎花钱，”刘长根看着她手里提起的方便袋子说。
“爹，没花多少钱。”小英走到床前坐下，见父亲并不相信，眼中还透露出你别骗我的神态，她又接着说：“这些都不贵的，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伤，其他的就别操心了。”
“别看这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其实一共没几样东西，不过是包装大显得多而已。我买了一串香蕉，记得每天吃几根，先看看管不管用，如果实在不行，我再到诊所给你买开塞露去。”
“还有二斤桃酥、两袋儿奶粉、一包尿不湿，都是你喜欢和能用上的，只要不浪费，这钱就没白花，别总想着价格。”
刘长根听到闺女还给自己买了尿不湿，生性好强又不服老的他，想都没想就说道：“你买啥尿不湿，我才不用那玩意儿。英子，你赶紧去退货，又不是几个月的小娃娃，我还没到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呢，那玩意儿爱谁用谁用，反正我不用。”
小英看父亲一脸拒绝的样子，心中感到好笑，这副模样可真应了那句老小孩了。性子还是太好强了，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示弱。
她想了一下后，慢慢地对父亲说：“爹，我知道你不想用尿不湿，一是觉得不习惯，二是面子上过不去。但面子说白了是给别人看的，哪比得上自身舒坦重要？你再这么为难自己，这腿伤会越养越慢，到时候吃喝拉撒都在这床上，被别人伺候着，你心里就高兴了？”
“咱们出院的时候，人家医生可说过了，你这腿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要是不好好养着，也会留下后遗症的。”
“远的不说，刚才不就是差点儿从床上跌下来嘛，我没扶住你的话，你就得受二茬罪了，咱就忍一忍，等过段时间你腿伤好些了，能使上劲了，就再也不用它了，行不行？”
刘长根听她这样说，仔细一想也挺有道理，忍过这几个月，后头的日子就轻快了。就算是不用，照样要有人帮忙，如此一来差别也不大了，怪不得老朋友说，这人一旦卧病在床，万事不由己。
以前觉得自个儿身子骨壮实，十年八年的遇不上这回事儿，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尝到其中滋味了！
他在心里感叹一番，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有点儿饿了，你把桃酥给我拿过来吧，我吃两块垫垫肚子。”
小英见父亲想开了，心里的郁闷少了些，忙把袋子打开，拿出桃酥放在他手里。但看着他大口嚼着，动作有些急，胡子上也沾满了碎渣。
再联想到脸盆里的衣服，和紧闭的大门，她不由得脸色一沉，问道：“爹，你实话告诉我，昨天我离开后，小勇和小军他们是不是一个都没来过？”
刘长根没想到闺女会这么问，一时间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说：“这不是你走了之后，就下起了大雨，天黑路滑的，他们也不好过来。再者说了，昨天是你的日子，他们干了一天的活儿，只怕是累得骨头都散架了，男人心粗有不周到的地方也很正常，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小英被父亲这些话给刺得生疼，她真的很想问一句，他们干了一天的活累了，难道自己就不累，明明就是不放在心上，却还要找出那么多虚假的理由。
但她没能问出口，明摆着的事，说破又有什么好。至于两个弟媳，她压根儿就没提，自家弟弟这样，也代表着她们的态度。
刘长根看闺女不说话，有意调节气氛，便把话头转到小闺女身上说：“也不知道小敏在外头咋样了？说起来都去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保成回来了没有？”
“英子，改天有空，你和松林上她家去一趟，替我问问医生到底怎么说？唉，小敏往后的日子难啊！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得下去？”
小英听到这里，心中泛起阵阵苦涩，父亲为弟弟找理由，为妹妹担忧， 对自己好似透明一般瞧不见。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在父母面前被忽略的角色。
她面上没有异样，嘴里说道：“爹，我知道了，改天我会去的。你也不用太担心，小敏自从结婚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也是当妈的人了，自己会懂得照顾自己的……”
3
父女俩正说着话，屋门口传来声响，小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一头微卷的短发，刚刚盖过双耳，弯眉大眼，里面闪烁着老练的光，皮肤白皙，脸颊饱满。看起来是一副富态的长相，但没有带给人肥胖的感觉，反而体现出成熟的风情。
就连穿在身上略显肥大黑格子外套，和满是泥浆的雨鞋，都没有使她过于狼狈，修长匀称的身姿，即使在恶劣的天气下，依旧是美丽的。
手上端着银灰色的大饭缸，上面还有两个雪白的馒头，这个女人就是刘家大儿媳妇孙桂芳。
她走到刘家父女面前，和小英打了声招呼，又对长根笑着说：“爹，你上回不是说牙口不好，我炒的芹菜你咬不动。这次我专门去割了块儿豆腐，用咱家菜地里种的菠菜炖汤，既入味又软烂，你多吃点儿，吃饱了，伤好得快。”
“桂芳，你今天都在忙些什么？这都快一点了才送饭来，爹向来吃饭早，挨不了饿，你应该提早烧火的。”在一旁的小英出声道。
孙桂芳听到大姑子这语气，嘴角的笑变淡了。不就是稍微来晚点嘛，听她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自己故意的，她心里对小英又有了些许不满。
“大姐，我今天在店里整理货物来着，去接昊昊放学的时候，被班主任给叫住，聊了聊他的学习情况，等回到家都快12点了。”
“昊昊他又比较挑食，一看午饭要做豆腐汤，就不乐意了。我只好按照他的要求，重新做了道有肉的菜。”
“这么一耽搁，就有点儿晚了，以后我会注意提早做饭，给爹送过来，绝对不会让他饿着，你就放心吧。”孙桂芳对小英说。
小英听完心里想，话说得好听，事儿做得却不怎么好看。自己要是真信了，把人全交给她们照顾，那才是傻子呢。
当着父亲的面，她也笑着说道：“桂芳，我不是怪你，谁还没个被琐事绊住脚的时候，我和爹都理解。”
“不过今明两天都是小勇的日子，他上着班儿，没办法请假，你就得多过来跑两趟，这段时间就是要辛苦一点了。”
“大姐，这都是咱们晚辈应该做的，我就盼着爹快点好起来，昊昊还说想要爷爷接他放学。这几天老嚷着要来看爹，我怕他太闹腾了，让爹休息不好，才没带他过来。”孙桂芳说。
还没等小英开口说话，咬着馒头喝汤的刘长根，听到小孙子说想他了，便高兴地说道：“你也真是的，直接把他带来就行，我这一天到晚在这床上躺着，也怪闷得慌，昊昊来了，还能让这里多点鲜活气。”
小英被父亲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话，又见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时候插话是要惹人厌的，她沉默下来。
孙桂芳见老爷子这样，心里很开心，自家小儿子是公公的心头宝。他一说话，这不讨喜的大姑子，也闭上了嘴，不用费心应对她了。
孙桂芳嗓音清亮地说：“那等昊昊下午放学了，我和小勇带着他过来，我再买点菜，在这儿一起吃晚饭。”
“行啊，那我等着。现在天气不好，你们过来的时候，给昊昊穿厚实点，千万别感冒了。”刘长根说。
“我知道了。”孙桂芳看着他发黄的牙齿上，还粘着菠菜叶子，眉头轻皱了一下，又看向墙上挂着的钟表。说道：“爹，时候不早了，我要把昊昊送到学校，待会儿我再过来。”
刘长根一听急忙说：“快去吧，上学可不能迟到，不然老师印象不好，不用心教就糟了。”
孙桂芳听到公公重视自己儿子的话，嘴角忍不住扬起，面色更好了几分。又说了点儿哄他高兴的话，带着愉悦的笑容和小英说了两句，随后离开老公公家
一直没说话的小英，这会儿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了。看父亲吃得差不多后，给他收拾干净，便走出了屋子，坐到脸盆前，开始搓洗衣服。
等到一切都弄好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迈着比原来更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大门。消瘦的背影，在那条湿滑泥泞的土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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