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上的树
陆春祥
先前,坟上种什么树,是有规矩的。
宋代赵令畤的笔记《侯鲭录》,卷第六,引《春秋纬》和《含文嘉》说: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三仞,一仞八尺,皇帝的坟,高度应该十米不到。一直到士,一米多点。老百姓的坟,绝不能露很高,否则就“乱了规矩”。
松柏,常青不落叶,常用来形容品格高洁。士大夫不管品行有多好,也只能种一般的栾树、槐树,落叶乔木。
孔林中,哪怕是同宗,能树碑的,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员孔,平民孔,只能是一抔黄土,加几棵柳树罢了。
坟上为什么要种树,我猜除了树的象征意义外,也因为树是人类重要的衣食来源。风雨茅庐,那柱子,那篱笆,那树皮,树叶,哪一样都是温暖的屏障。春夏秋冬,人类可以从树上摘得各类鲜果,树也是哺育人类的母亲。
清代作家钱泳的笔记《履园丛话》,卷五《景贤·乡贤一》,说了一个孝子,在父母坟前种树,发家致富的有趣故事:
有个姓蔡的老翁,少时家里很穷,仅种田一二亩,靠帮人打工为生。父母去世后,他就在家的原址上将父母安葬,墓建好,土堆上,周边全都种上松树、楸树,并且编织好篱笆,将坟围起来,村人都不理解,笑他痴。两三年后,松树、楸树逐渐成长,树下长出不少鲜菌,当地人都叫它松花菌,价格非常不错。这菌每天都长个不停,他早上摘个一两筐到集市卖,能得数百文。如此十余年,他居然积资千金,以之买田得屋,有田数百亩,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富翁。
在我看来,蔡翁的发家史,其实就是一部孝顺史:父母在,不远游,安心务农,虽然日子艰难,但能尽孝,这也是实在的日子;父母去世,精筑墓,树成荫,他们也能长久地安息。上苍对孝顺之人、老实之人,回报是丰厚的。
这一切,是蔡翁事先都计划好的吗?很难说是计划,不如看作是好人的福报。即便是计划,那也是以孝顺为前提的,这需要孝心加时间,长久地忍耐和培养才行。
这个坟上树的故事,默默无闻,却充满温馨,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睹树常思人。1980 年我参加高考,7 月下旬,通知书发放前,我情绪忐忑低落,外公却一直比我自信,不断鼓励,认为我一定考得上。30 日,知晓高考通知的前一天晚上,我亲爱的外公突发脑溢血离世。父亲在外公的坟前四周种了一片杉,如今,杉木早已成林,清明扫墓,祭奠完毕后,我们常在林边小憩,缅怀外公。
1980 年 9 月,我去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教我们宋词的,是叶柏村教授。虽是小个子,但声音的磁性十足,略带沙哑的那种磁性。叶老师是国内著名的宋词研究专家,每每兴之所至,常常会吟唱。词的咏唱,我后来听了不少,大多字面上激情有余,远没有叶老师那么有味道。叶老师说,好的宋词,在宋代就是流行音乐,会被人一遍一遍反复咏唱。
2018-11-02比如他吟柳永的《雨霖铃》,古韵长腔,顿挫抑扬,我们似乎都和柳永一起在码头,在长亭,共同见证那悲切凄苦场面。在叶老师的咏唱中,仿佛加进了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还有人死不能复生,再也不能见面的哀怨。
1991年,叶柏村老师去世。他有遗嘱,他爱师大,请求将他的骨灰,埋在师大老图书馆附近的一棵扁柏下,不留姓名,所以知道的人极少。我们回母校,总要去追思一下,扁柏已经长大,我们站在树前思念。叶,柏,村,有叶,有柏,有村(浙师大地处金华高村),树如人,扁柏的清香,伴着叶老师磁性的声音,又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2018-11-02世易时移,坟大多变成了碑。起先,树荫碑,碑掩树,不用多少时日,树就成林,成景,碑则成了符号。矮碑高树,那些逝去的灵魂,与大地同绿,与大地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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