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我的活动范围只是一个像足球场那么大的鱼塘。鱼塘西面是家,东面是学校,南面是菜地(每天负责的家务之一就是摘菜),北面是常去的小伙伴的家,都在围绕着这个位于村子西南边的鱼塘,村子更北边我是不敢独自去的。
相对于村子西南边已经不断建起的水泥楼房,北边的房子大多都是青砖甚至还有黄泥砖砌的房子,顶上还盖着灰黑的瓦片。路也不像家附近那种宽敞的水泥地,而是一块块大石板铺成的小道,这种老旧的建筑在小小的我眼里充满着恐怖的气息,每次经过让我想到起奶奶讲过的鬼故事。可就有那么一次,我竟能鼓起勇气独自踏着厚厚的石板路,摸着青砖墙,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去找肖妹。
我在上学前班之前并不认识肖妹。据说肖妹是捡来的孩子,当时她的奶奶在一个十字路口把她抱回来的,奶奶去世后就由奶奶的儿子养着,可他并不喜欢她,所以没让肖妹叫他爸,让喊的叔叔。肖妹本来底下有两个弟妹,年前婶婶又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小小的人自己都没长全,背上还得背一个,身后还跟了俩,所以她去哪儿总是走不远。
因为这样,不止是我,连其他的小伙伴她都不熟,只有住她家不远的阿九知道她,关于她的情况也是阿九透露给我们的,而阿九是从他妈妈和婶婶们的聊天中知道的。
开学那天,肖妹由她婶婶领进教室,把她往那一摆转身就走了。她来时老师没在,她婶婶也没留给她什么交代,她孤零零的站在讲台边,就像游戏里的木头人,即使数完123也不动的那种。她孤独地站着,我们也静悄悄地打量着她,也没谁跟她说话。她矮小枯瘦,蜡黄的皮肤里泛着黑,比光着上身玩了一夏天的顽皮小孩还要黑。她上半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可能是哪个堂哥淘汰的白衬衫,下半身是另一件不合身的、可能是哪个堂姐淘汰的碎花裤子。她瘦瘦的胸脯像块洗衣板,撑不起的衬衫,风一吹兜着空气晃荡。脚上的凉胶鞋鞋跟处已经被补过了,应该是从哪位长辈不穿的旧鞋上剪下一小段,然后用镰刀尖加热再往上一滋,等鞋面的胶一融趁热把两端粘在一起,这样就又能穿上一段时间了,即使这样的破鞋也被她精心擦洗过。
孩子总是会以最直接的表象去判定一个人,从他的衣着、头发、面部、体型去决定他能否跟自己一队。就这样,肖妹被排除在队伍之外。如果只是没人愿意跟她玩,对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可以钻进老榕树的树洞里找乐趣,在沙池里自由地蹦跳,在宽阔的空地上追风飞跑,独自玩得也很投入。
但是,有一天有个可怕的小孩跳出来,指着她喊:“黑黑脸!没人要!”然后哈哈大笑,接着附庸他的怯懦的孩子们必然也会跟着喊:“黑黑脸!没人要!”(可悲的是我也是其中一员。那个可怕的孩子,暂且叫他J吧,家里开着小卖部,经常可以给我们带零食,他也善以此拉拢人心。如拉拢不行就要打击你,他总能准确地判断孩子们的弱点,并以此攻击。)一开始,肖妹只会倚着柱子,边听我们喊边跟嘿嘿地笑,笑得纯粹、毫无杂质,一脸承认的表情,一副接受的态度,就像跟我们说:“要是别人这样我也会跟着喊,这样也挺好玩的,可惜说的这个人是我。”可后来喊得多了,肖妹就不再跟着笑了,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纯粹,渐渐地多了疑惑、胆怯、畏惧,甚至是哀伤。
年少的孩子最容易不自觉地做恶事,有时,过分的玩笑在孩子眼中,只会觉得更好笑。嘲笑他们的生理缺陷或家庭环境是一层,若不足以为乐,便加以恶作剧增加乐趣。一次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去中心小学开会了,让我们自习。说小话,扔纸团,吃零食已经满足不了孩子们躁动的心灵。J盯着肖妹看了一会,突然勾起嘴的一角,轻哼了一声,转头拍了下旁边另外两个调皮的孩子,在他们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然后,三个孩子便跑了出去,在大榕树根的落叶堆里翻找着什么。
不多会儿,他们凯旋而归,其中一个孩子的右手上还托着一片大树叶,树叶上有黑黑的一团在蠕动着。当他们一脸坏笑的朝我这边走近,一看到是多脚的蜈蚣,我“啊”的叫了一声拿起课本跑了。等同桌肖妹反应过来时,那只多脚虫被他们放到了肖妹的桌面上,然后用小木棍挑弄着让它往肖妹跟前爬,“往左往左”“右边挡住”“往前,前面,走呀!”作为同桌的我早就远远地躲到了安全地带,而肖妹被他们仨前左右围着,无处可逃,只能干巴巴地央求着:“拿走它!不要让它过来!快点……”这种夹着哭腔的哀求反而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我们又没弄到你桌上,怕什么!”
就在多脚虫快要爬到终点时,肖妹也找到了一条生路,一滋溜快速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或许连J也没想到她动作可以那么快,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刚一脱离险境,就听到那个可怕的孩子喊:“黑黑脸,钻狗洞!”于是,旁边的俩助手,以及底下坐着的部分孩子也跟着喊:“黑黑脸,钻狗洞!黑黑脸,钻狗洞!”
此起彼伏的声音把肖妹击溃了,就像开学那天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讲台边上,眼里淌出的泪划过她黄黑的脸颊,经过那不怎么明显的酒窝,到达下颚后,坠落到地面,砸出一朵小水花。水花慢慢变大,孩子们的声音却慢慢变小了,还没等声音完全消退,肖妹逃离了教室,留下一句:“我回家告诉我叔叔,叫他来骂你们。”
在肖妹消失后,教室里出奇地安静,比老师坐在讲台上的时候还要安静。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为什么安静原因,是在内疚刚才的附和,是在担心即将到来的责骂,是在惋惜一个玩笑的落幕,还是在酝酿下一个恶作剧。我的心里只有侥幸,幸好我有爸妈,幸好有一个在隔壁班的大个子哥哥,幸好我的家就在鱼塘那头,幸好我长得不黑,幸好我能跟他们一起玩……
我们安静地等到了放学也没等到肖妹口中的叔叔来骂我们,临走时发现肖妹的书袋子还挂在椅子上(肖妹没有书包,每天上学都是拎着一个布袋,估计是哪个长辈用旧衣服给缝的。里面装着语文数学两本课本、一只没了外层胶皮只剩木头杆的铅笔,以及半截被掰过的橡皮),想着明后天周末,不拿回家就可能会不见了。或许是内疚作为他们的一员,或许是见肖妹可怜,或许对刚才独自“逃难”自责,我已搞不清楚自己那时出于什么心理,拿起肖妹的书袋,第一次独自一人穿过那些老旧破败的瓦房间的石板路,去肖妹家送书袋。
她的家我是认得的,平时跟妈妈下地干活时,经过谁家我都指着房子问:“这是谁家的?”还好,妈妈总耐心给我解答。去她家的路我也是走过的,上次跟着其他孩子们去找阿九玩,她家就在附近。对一幢幢幽暗的老房子的恐惧,和对被其他孩子发现我去找肖妹的担忧,在我到达肖妹家时消失了,随之被一波波的紧张所覆盖,其实我并没有理由需要紧张,因为我没有跟着那些孩子起哄,更没有把蜈蚣弄她桌子上,可拽着书袋的手心却在出汗。
对着她家门口,我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些颤抖,或许声音太小了,没有得到回应。我鼓起勇气,大吸一口气又喊了一声,这次回应我的是她家的大黄狗,隔着围墙冲我汪汪汪地叫了三声。我听着莫名地心虚起来,没有再叫她,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一小会儿,还把这门缝看了一眼,感觉里面没人,把书袋子往门把子上一挂,转身跑回了家。
星期一的早上,我走进教室没看到肖妹,心里竟感到如实重负,因为我没想好是否要跟她说话,要说的话该说什么呢?接下来的一天,我们没有见到肖妹,也没人给我们说明理由。但是上周五去中心小学开会的老师却带回了一个令我们沸腾的消息:要搬学校了。(乡里的领导觉得,村里只有学前班、一、二年级,一共也就十几个孩子,还要分配语文数学两个老师来上课,太浪费教育资源了,就安排着让我们跟三年级以上的更大的孩子们一起到两三里外的中心小学去上课。)听到这个消息,这意味着肖妹可能不再是我的同桌,我不用再费尽心思解释上周五的事情,所以我很是高兴。
果然,如我所愿,来到新学校重新安排了座位,我和邻村的一个男孩同桌,肖妹和另一个村的女生同桌,我俩相距足有三个课桌那么远。我的忧虑、内疚、自责随着我俩同桌关系的解除随着也就解除了。村里的孩子们也因为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可以玩笑的对象,而对肖妹失去了关注,只是偶尔某个孩子无聊时还会冲着她喊“黑黑脸”,每当这时,肖妹就会把双手交叉,脸藏到双臂,抚在书桌上,让人看不到表情。
不久,肖妹不再是一个人独自玩耍,她的玩伴是隔壁村的也曾哭着去向老师报告的一个女生。我看到过她俩在远远的单双杠那儿玩得很开心,两手撑着杆,还能做个后空翻,可她们从来没有跟我们大家玩过跳绳。有些孩子一旦意识到自己某部分的缺失,就会在内心放大这个缺陷,甚至一辈子陷入这个缺陷的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