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一）

    我已经是个年迈八十的老人了，原谅我用了这么多表示“老”的词汇。我已然觉得眼前好像模糊了，脑子里只剩一根弦儿还绷着，上面残存着几个小人儿爬来爬去。等到那弦儿断了，小人儿们就会跌向无限的深渊里去。你们靠过来些，再靠过来些，尽量贴近床沿，好让我再最后摸摸你们的小脸，我得细细摸一摸深陷的沟壑，陡峭的山岩，光滑的平原，还有那凸起的两条山棱……我就要死了！这个世界呈现给我这微弱的画面，一横一竖的天花板线条，灯晕下你们闪烁不定的影子，还有摊在我身上的这床花被，立马，马上，立刻，也许几个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之后，都得统统的见他的鬼去了！我将无法张嘴，无法呼吸，无法再想哪怕一丁点的事情。我的身躯变成毫无知觉的砖石，任刀劈火炙也不能让它挪动一寸，我头颅仅剩的一丝光线，骤然啪的灭掉，我也许将顺着一个低矮漆黑的隧道前行，在出口幻化成无数细小颗粒，沉到茫茫宇宙中间……

    为什么我的手指湿润了，是不是有一条小溪流过？唉，孩子啊，不要伤心，八十，八十岁了，还有何奢求呢，我现在至少还能躺在温暖的床上，在即将垮掉的榻前，有你们固执着不肯离去，我感觉依旧挺快活，病魔没有将我的残躯蚀成千疮百孔，我的眼睛还能转一转，嘴唇也能上下翕动，轻轻动一动手指，也是可以做到的，从你们脸上传来的温热，我也清晰地触摸到了。而有些人，多么不幸啊！他或者也躺在一张床上，但那床苍白，冰冷，他全身颤个不停，一只手五指叉开，僵在胸前，嘴像裂开似的，嘶哑的呻吟在里面蠕动着，一双浑浊的眼球死死盯在前面的墙皮上，他那沾满黄色污渍的肮脏被单下，早已混合着一滩滩发着恶臭的排泄物。他也像我一样，即将远离这个世界，但他的床前，一个人也没有，等他死了，马上就会有被单遮住他的脸，再扔进阴森潮湿的太平间，最后一团火烧个干净。他生前的时候没人记得，死了就更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给他立碑，没有人捧着他的骨灰低低地哭泣，没有人会在夜晚对着他曾经的照片出神。在以后的每一天里，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再去看他，吊唁他。因为再也。。。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了！

    他或者在极普通的一天，出去工作，瞧啊，天气多好，日头暖暖的，刚才飞过去几只鸟儿，车站的人似乎比昨天多，这个人穿了件黄色的外套……他正想着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今天有什么异样。可是下一秒，他就被撞入无边的黑暗。上一秒他还站在那里，念叨着今天的活儿，可是下一秒，他已仰面朝天躺在路中间，脸被刮个粉碎，周身的血小河一样流淌，许多人尖叫着逃开，许多人挤在近处伸长脖子张望。他该怎么向同事解释，他没去上班？他母亲假如知道他死了，看到他死前的惨状，会变成什么模样，才二十多岁，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啊！

    他或者只是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靠汲取母亲的养分一天天发育，长大，有时高兴了还会伸伸小手，动动胳膊，惹的妈妈惊喜不已。爸爸将整张脸贴在妈妈肚皮上，也会因感觉到体内的律动而开心的跳起来，这是他们的孩子啊！可是，他们的孩子，本该养育他的生命带，却静悄悄缠上他的脖子，可怜只是个胎儿，不懂得避开死神的绳索，可怜爸爸妈妈，它们早就为他的降世备好了一切，奶瓶，尿布，婴儿床，婴儿车……爸爸搂着妈妈畅享着三口之家将会是何等温馨的图景，等孩子出世了，男孩该叫啥名儿，女孩又该取什么名字。可是，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啊，这个孩子，他没有名字，也没有样子，他还没来得及跟世界打个照面，灵魂（如果有的话）在这辈子就用脚尖轻轻掂了一下，便急匆匆奔往下一个轮回了，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意识，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

    所以，孩子，我怎能不深切地感到幸福呢？我现在度过了这一秒，下一秒，又是一秒。上帝分给每个人的时间是固定的，谁花完了，谁就该走了。就像我们小时候去河边捡鹅卵石，有的人捡的大些，有的人捡的小些，可是捡到大石头的孩子，就该自觉庆幸，沾沾自喜，嘲笑其他人，捡到小石头的孩子就该躲在一边，伤心地流泪吗？或许那些小石头有着更加好看的花纹，色泽也更加明亮呢。就像这一块块石头，最终，我们每个人都会沉进海里，可激起的浪花还有不同形状的呢。对，哪怕是一颗最小的石子，一根细软的小树枝，一滴水，落进海里，也会在那一刻产生一丝微弱的水花，我却似一粒柔软的灰尘，被风挟着，悄没声息地滑了进去。若是有人愿意将我这一生编成书籍，那必定是一个毫无波澜，一看开头便知结尾的平俗故事，幼年时母亲说我的日记是“流水账”，我已逝去的人生，便是这样一种可悲的重复的记叙。额，过去无可救药地在我眼前跑起来了，不知人死前是否都会如此，回首往昔，感激抑或悔恨他这一生的恩怨、喜悦、罪孽……应该是吧，因为他只有往昔了。死神你别在那儿对我眨眼，我知道你赶时间，不过得先让我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