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的妈死后没几天,老宅院里传说,花屏小姐怀孕了!
传播这个绯闻的是一进里的惠阿姨。那天,惠阿姨拿着凳子来到天井里织毛衣,就坐在天井的当中。一会儿,花屏小姐也扛着一把躺椅和一只小凳子出屋来。花屏小姐本来这几天身子不舒服,一看惠阿姨把她常坐的好位置占领了,一来气,把躺椅横在天井的当中,把小凳子紧挨着躺椅放。这时,老蔡端着茶出来了,就往躺椅上一睡。花屏小姐的位置正是水池边,她刚刚坐下,就觉得一股怪味刺鼻。原来老蔡常常在水池边的树下偷偷地拉屎的。
花屏小姐一恶心就随地呕吐了起来。在一旁坐定的惠阿姨,白眼一斜,看着花屏小姐捂着胸口的样子,断定这是怀孕的征兆。惠阿姨拿起她的小凳子,把自己坐的位置挪移到三进里的戏子女人的家门口,戏子女人正坐在天井里泡脚,两人立即窃窃私语起来。两人边嚼舌头边不时地朝二进里的花屏小姐窥视,他俩越看越像,花屏小姐仍然在呕吐,并且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碰巧,花屏小姐的这个呕心、呕吐的动作,谢圣敏也看见了。
谢圣敏这天傍晚正在阁楼的矮窗口上抽烟。自从听说老蔡他妈死了以后,谢圣敏对老蔡和花屏小姐的同居生活,一直在偷偷地窥视。他心里佩服两点,一是,老蔡和花屏小姐的这一对老少情侣,众目睽睽之下一点都不遮不掩的,给沉闷的老宅院闪出了一道亮色!二是,老蔡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最近儿精神儿越来越矍铄了,血压也不高了,血脂也降了,能吃能喝能玩的,好像返老还童了。问题是,谢圣敏和老宅院里的所有邻居都调整了视力看待他俩,最让大家看得顺眼的是,老蔡和花屏小姐每天如同夫妻一般的相濡以沫、如胶似漆、形影相随的生活情景,一点都没有顾忌什么,也没有做作什么,完全是两个健康的男女正常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也完全是两个相爱的男女超越世俗的喜悦和体贴。
这几个月来,令大家的眼睛看了有时会走神。
老蔡和花屏小姐俩像煞有介事地在天井里一张小桌子上一起吃饭,吃饭时,老蔡会给花屏小姐夹菜或者勺汤,而花屏小姐会给老蔡盛饭或者调羹。他俩一点不避讳旁边有什么邻居在乘凉,也不在意路过的邻居投来意外的眼光。谢圣敏在阁楼里也老早发觉了,近来老蔡和花屏小姐的主仆身份忽然间改变了,或者说颠倒了。谢圣敏常常从窗口里窥见,当花屏小姐洗好的衣裳时,老蔡会帮着晒在天井里;当花屏小姐买回来蔬菜时,老蔡会帮着拣菜或者洗涤;当花屏小姐在烧饭做菜时,老蔡会在一旁做下手;再有,当花屏小姐生气或者不舒服时,老蔡会像老顽童一般地嬉皮笑脸哄着她或者拍拍她的肩膀。
这不,在花屏小姐感到呕心、呕吐时,正在躺椅上休息的老蔡立刻侧过身来坐起,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拍花屏小姐的白嫩嫩的肩膀。
这个亲昵的动作,不光谢圣敏看见了,老宅院里的很多邻居都瞧见了。
这个传闻的终端当然是谢圣敏妈的嘴了。有一天,吃饭时,谢圣敏在他的大房间里和正在维修视频线路的郑师傅一起喝酒,郑师傅迫不及待地将他在监控显示器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谢圣敏说,嘿嘿,这个‘老狐狸’真是越活越写意了!听说伐,花屏小姐怀孕了,肚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月啦!我在想呀,这难道是老蔡的?不会吧!
谢圣敏妈说道:咋不会呢?老蔡最近吃什么?甲鱼、黄鳝、老鸭汤……自从他妈不在了以后,花屏小姐几乎天天给老蔡补身子的呢!听说花屏小姐天天晚上给老蔡按摩、泡脚,调理得好,这老东西越来越老健啦!
传说花屏小姐怀孕的事,还是刺伤了谢圣敏的某些神经。他最敏感别人说起“怀孕”、“生孩子”等事,因为他将近四十岁的人了,都还没有干过这事儿,况且,花屏小姐还是差一点和他擦出火花的少妇。他到底是为花屏小姐吃醋呢?还是为花屏小姐感到高兴呢?谢圣敏在阁楼里,进行了很长时间自言自语,无尽的羞愧、醋意、自责、嫉妒和愤懑,充满在其中。
在传言花屏小姐怀孕的同时,谢圣敏又听到一则关于老蔡年轻时的传闻:
原来,老蔡青年时是个桀骜不驯又吃尽苦头的人。老蔡年轻时没有好好读书,整天价混迹在蓬莱市场的“当相”圈子里,老蔡当时最出风头的“肯子”是“平喘梨膏糖”。据说他鼎盛时期销往全国各地的“平喘梨膏糖”每天一两百个。老蔡的梨膏糖的配方秘密是从他的江湖师傅那边偷来了,可能偷来的方子药材比例不是很精确,所以第一次做出的梨膏糖药性根本没有,就是吃在嘴里的糖块。
老蔡是通过多次品尝老当相的梨膏糖后,才琢磨出他自有特色的“平喘梨膏糖”,从第二年起,老蔡完全掌握了自制一款梨膏糖的绝技;他把里边的七味中药材的配方比例,稍微调整了一下,果然,老蔡的梨膏糖一度在当相里是最鲜头的了。
但是,老蔡的命就是无产阶级的公民,却要渲染着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日子。老蔡价值观是属于混乱的、失坠的,他竟然一直向往着他妈那样的时候。他逢人便吹嘘他妈以前是“有钱人家”,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社会?身在什么家庭?身在什么社区?在荒时暴月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别人都在挨饿,蔡海龙却挥霍无度。
那年,蔡海龙喜得了一对非常相似的双胞胎孩子。他的妻子是个农村来的纺织工。蔡海龙婚后一直不怎么爱他的妻子。他有自己的另外生活。那时,蔡海龙却不识时务地终日穿方格子呢的紧身裤子,逛舞厅,上馆子,找女人。蔡海龙没有自知之明也就算了,他还不知低调,向人杜撰自己是有钱人家的背景,吹嘘自己的妈是清朝末年一名古董商的姨太太,他还偷偷地叫一些当相的狐朋狗友来家里玩,给她们观看他妈秘藏的红木家具,甚至拿出他妈做姨太太时穿的旗袍、高跟鞋、狐皮大衣来,还有他妈以前用过的口红、胶膜唱片来,给他们亮亮眼。蔡海龙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已经与时代格格不入。蔡海龙明显地浸淫在与他根本不沾边的类似纨绔子弟一般的生活里,因此他的人格也严重的分裂。他一方面鄙视自己的偏房孑遗的母亲,一方面热烈地追捧和模仿他母亲曾经的腐朽、没落生活方式。
那几年,蔡海龙终于倒霉了。
邻里流传说是,当时老蔡和一个干部背景的女儿发生了不了情。三十出头的蔡海龙不仅做事经常违背常理,还时时做挺而走险的事。那革命家庭里的父母很敏感地嗅出了这个油头粉面的蔡小子是个来路不正的家伙。但是还没有等他们来得及叫停,他们的女儿已经怀孕了几个月了。结果老蔡的妈倒霉了,老蔡的家里倒霉了,老蔡自己倒霉了。公安局来抓蔡海龙的时候,他正在老宅院的家里做白日梦。梦醒了,梦碎了,梦变得越来越像一场恶梦。
蔡海龙连夜被一帮子人,以及和一帮子重刑犯、流氓犯、牛鬼蛇神等装上货运的列车直驶大西北的某个地方。老蔡一直向人含糊其辞地炫耀自己曾经在大西北的干过大事业的那段经历,其实就是他自己在大西北劳动改造的期间苦难史。老蔡喜欢把那段苦难史闪烁其词并添油加醋地吹嘘成一篇壮丽的创业史了。
他把自己修铁路的活儿说成是在工程部队里干活,把在劳改农场服役种地说成是在军垦农场里承包高粱地,把在机械厂留场服役的囚工说成是在自力更生建造超载重军用卡车的钣金工。老蔡成功地把自己二十六年的大西北囚徒生活涂上了一层金煌煌的四海为疆的创业者形象了,但是他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他要隠去自己的真实身份、隐去自己的挨饿、受冻、放风、逃跑、加刑,隐去自己突然得知妻子的亡故悲痛和孩子们离弃他的悲痛。
这么多年来,老蔡自圆其说的谎话,已经变成了一套讲故事式的程式了,人物和地点以及时代背景,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老蔡每次谎称自己的身世,不会有破绽,从第一次编造的情节他会在一百次后保持原话原句,时间、地点和人物绝对不会出差错。老蔡刑满释时五十五岁了,放回到老宅院后,他就一直用一种版本的故事说法来杜撰自己经历,向老宅院里的左邻右舍布道似地宣讲自己的故事。没有人不被老蔡的谎话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那充满西北的粗犷、神秘、艰难和曲折的开垦、创业、建设,确实听得令人非常着迷,非常信服,非常向往。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老蔡说的是一名囚徒的身份,是老宅院里最后一个当相。
现在,老宅院里凡是听过老蔡故事的人,都变得默默地寡言,他们心里只是想:向我吹牛的人最好马上从这里消失掉!谢圣敏当然也听过老蔡好几次天花乱坠的吹牛了,他无法想明白:谎言中的老蔡和传言中的蔡海龙,会是同一个人?这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是两个各异的世界。谢圣敏是老宅院里反应最激烈的一个。当听说老蔡有这样隐秘的过去时,他很吃惊,连多年来自言自语的习惯也停顿了一下。有时候自言自语嘎然而止倒是好事,说明谢圣敏在思想了,他偶尔性地有头脑了。他在想,是谁把老蔡“当相的故事”透露出来的?是不是邻里间有人对老蔡新生活的报复、揶揄呢?是不是邻里间还有很多密不可宣的故事呢?
谢圣敏越来越怀疑,老宅院里就是笼罩着一种怪怪的气氛,所以自己也怪怪的。老宅院里一定还深藏着非常隐晦的过去。他不清楚老宅院里的过去,尤其这些老寡妇的过去,但他已经充满了对老宅院的好奇。从现在起,必须要注意老宅院里的变化,注意老宅院里的戏子女人、惠阿姨、张寡妇、李寡妇、老蔡、老莎等人的日常行动和神态,注意在老宅院里流传的每一个绯闻。谢圣敏发现,几乎每隔一个月就会冒出一个谁谁谁的绯闻,而且是揭露性的绯闻,通过邻里间的传播最后他妈就传播到家里。他妈以为谢圣敏不爱管闲事,直跟老伴嚼舌头,哪想这些绯闻传播还没有到此打结,在一旁窥探的谢圣敏的耳朵里才是绯闻流传的终端。
谢圣敏由衷地想起自己做当相的父亲,他为了不让我成为一名末世的当相,幸好他三年前“去养老院”生活了,把房间腾出一间来,让谢圣敏做二房东,要不是父亲的这个主意很有可能谢圣敏如今和老蔡一样,也是一名当相。
自此老蔡他妈死后,老蔡和花屏小姐公开同居以来,老宅院里许多老寡妇以及老寡妇的后代们,她们几十年来坚守的风清月朗的操守观开始动摇了。谢圣敏掐指算来,现在老宅院里名义上的老寡妇总共有十一个,七个是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坚持寡身;四个独自居住,彻底寡身;另外有几个老年妇女也怪怪的,就是惠阿姨和金阿姨,是例外情况。这些老妇、老寡们,她们天天瞅着老蔡和花屏小姐俩这样不伦不类、肆无忌惮、违背纲常地在天井里如夫似妻的乘凉、吃饭,还同居一室,同睡一床,老寡妇们的心里是酸酸的。她们大概羡慕过这个花屏小姐,佩服过花屏小姐的胆量,但是她们永远地与如夫似妻的生活没有关系了。谢圣敏想,老寡妇们也可以模仿花屏小姐的生活的呀,或者仿效老蔡的这种生活,没有人阻止她们过幸福生活的呀?她们为什么至老还寡身,谢圣敏真是闹不明白。
老宅院的风光已经变了,大家心里墨守成规的看法,渐渐地开始变得模糊,也慢慢的变得清晰起来。那就是时代变了,以往竭力保守的东西似乎并不是很有价值保守,以往拼命隐忍的东西仿佛是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一轮一局的得与失、赢与输、笑与哭。守久了会厌,忍久了会恶,时间之主会耐心地显现她伟大超凡的变化力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