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至亲的离世似乎也是我恐惧的来源。在我的家庭里,对孩子似乎全无隐瞒死亡的意识,甚至他们更为赞成由我本人见证死亡的经过。小时候我不懂这种经历给我带来了什么,随着长大,我对死亡的恐惧并不因为见证过很多亲人的离世而减轻,但确实对死亡有不一样的认识。亲人的骤然离去给在世之人带来某种被遗弃的痛苦,会一直存在,就像我一样,我甚至有种人生轨迹都被改变的恍惚之感。
外祖父去世很早,大概是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也已经不多,只记得是驼背,大概是年轻时候过分辛苦,一直也没能直起来,不喜欢说话,但是爱喝酒,所以血压很高,最后也因为高血压在回家的路上过世,身边没有亲人,回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不能说话。可能还太小,对于他的离开没有太多感伤,只记得妈妈抱着我坐在灶台前,炉火照亮她的脸,她对我说,你没有外公了。我的记性向来不算好,这些记忆都只剩碎片了,但一定是让我深受震撼的画面才能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的懵懂,现在想来多悲伤。
2.
祖母,不知道别人家的祖母会不会给孙子辈留下这么多感伤,大概也是因为我太敏感,所以始终放不开,也可能是因为她在我的幼时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她的离开像是某种不负责任的撒手,让我耿耿于怀,尽管以前我不太愿意承认,我怀念她,怀念那种她还在的时候,大家庭的温暖。有一阵子我极度厌恶吃鱼,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吃鱼吐了,那种难受的感觉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那天,我得知了祖母的死讯。小学四年级的某天,还在上音乐课,姑夫来接我,那个永远板着脸的女老师第一次对我和颜悦色,放我离开。姑父说,奶奶走了。现在想来,我很平静,我知道要马上走,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家。外婆做了红烧鱼,大人们让我吃完饭再走,然后我静默地吃饭,那道鱼让我很恶心,最后吐的一干二净。后来我知道,人的悲伤情绪作用在生理反应上是很诚实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生理上可能已经开始反抗。后来很久我都不再吃鱼。那时候回家都要坐船,我坐在船上有种筋疲力竭的感觉,睡过去了。其实此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祖母了,她的病严重以后就在各种求医,我见过她为了治病受过很多罪,甚至有偏方是让人生吃一种白白肥肥像蚕一样的虫子,化疗,吃药,消瘦,疼痛,在无望的情况下回家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识过这样痛苦的老人,我明白那种感受,语言的安慰都很苍白,只有时间才是良药。
3.
祖父,在我生命里是特殊的,这一点前面已经略略提到了。他老人家现在仍健朗,精神奕奕,常给人不像八十岁而是六十岁的错觉。但对他的感情太复杂了,我很难用一言两语说清楚。很小的时候,他是我的英雄,到了后来,我一度有点憎恨他,等我再大一些,我学会了理解他,更多是心疼他,却再不复儿时的亲密。祖母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两个人一起生活,我们两个喜欢手拉手去拉面馆吃面,我也是那时候开始喜欢兰州拉面。可是某个暑假,他提着小小的公文包,只说出个门,就忽然从我的生活里抽离了。多荒谬,我以为终身相伴的人,不过一眨眼,消失了。后来我知道,他很早就有别的女人,在祖母之外,他有另外的港湾,甚至还有共同的孩子。祖母的离世,对他来说也不啻于灭顶之灾吧,这个脆弱的老男孩带着伤,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家庭,奔向另一个温暖的巢穴。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在我看来,这是深刻的背叛,是赤裸裸的遗弃,是不能原谅的伤害。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祖父另外怀抱,那时候我懵懂地知道要隐瞒,要独自遗忘,要装作听不懂大人的谎言,可是当一个孩子亲眼见证至亲背叛至亲的情形,那种冲击如何是能轻易消解的。一个人在空阔的大床上孤零零地躺着,压抑着哭很久,我不能打电话,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有些事情难以启齿。后来过了很多年,祖父回来了,带回了新的完整且温暖的家庭。一切都与我无关。可是,我不能割舍,再多埋怨,我都放不下。我读五年级的时候,祖父离开,我初中快毕业了,他才回来,尽管很陌生,但是我还是放不开。有几年,他们两个老人独自在老家过年,我总觉得不忍,所以我选择回去陪他。现在想来,简直有种义无反顾想要投入情感的傻气。现在想想,我的那些讨好,那些卑微,那些小心翼翼地修复,又何尝不是恐惧在作祟,我是多么渴望回到从前,我想要被爱,我害怕再次被抛弃。
4.
往回看,简直是个千疮百孔的成长期。我是怎么成为这个家族最懂事的孩子的。本来我是一个独生女,本来我享受着来自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及其他亲眷独一无二的宠爱,本来我的家庭虽不算富贵也不愁温饱,我有很多机会骄纵、任性、依恋,可我偏偏成了这样不冷不淡、不言不语的样子。妈妈曾经若有若无地抱怨我,很少和家人分享自己的事情。我看室友们每次给家人打电话,总能聊很久。我听马薇薇说,她每天都要和父母电话,掏空自己去丰富他们的生活。在我这里,不存在这种情况。在我的家庭里,好像根本不存在倾诉与倾听这回事,似乎谁也不依赖谁生活。我的父母在维持亲戚关系方面,几乎和我一样稚嫩(也可能是我看到的是有限情形)。我不太能和父母交流自己的心事,但是并非一直如此的,至少小时候我曾经和妈妈非常亲密,我会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但不知何时起,我再不能亲吻我的父母,也再不愿袒露自己的心事。我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这种情况一直在我们之间出现,并且无力改变。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父母给予的期待,我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快乐,但是我不确定这种期待是不是也成为了我的恐惧,我恐惧失败,我恐惧死亡,我恐惧不再优秀,更多是因为我恐惧让父母失望、不能承担他们将来的生活。我不怕他们遗弃我,拒绝我,可我害怕他们因为我过得不幸福。
除了家人,师长在我的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有非常感念的老师,但也有不能释怀的老师。过去不敢想,现在我想起来觉得悲伤。他们或许不是不爱护孩子,而是不太懂得方法。我和通常意义上的乖乖女不太一样,野生的生长状态让我很“野”(对于父母这么放任一个女孩子生长我今天也不太懂,可能他们自己也是野生长大的?)。会叛逆老师,喜欢讲话,总有奇怪的主意,煽动小伙伴冒险,诸如此类让我成为“刺头”。被罚站是家常便饭,曾经在众目睽睽下一个人被罚跑20圈,那时心情犹如烈士,曾经被要求拖着椅子像游行一样走过安静的走廊,接受各班学生的注目礼,曾经被罚捧着试卷孤独地站在所有人的对面。我和所有女孩们一样努力学习,一样渴望老师的赞美,但是我总是获得很少。这也或许是我的错觉,但这种感觉一直萦绕着我,后来我遇到了更多的老师,与尊敬的师长相处都让我紧张,处于一种惊吓的状态,我恐惧自己的某句话就会让他们皱眉,恐惧他们觉得我是个坏小孩,恐惧他们在心里把我拉黑。或许,我心里那个小孩还在操场上一个人不停地跑着,又或许还在同学们灼灼的目光里咬着牙关,她看着被眼泪打湿的试卷,在想什么呢?
2017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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