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咬一口起皱的苹果

2009年的那个冬夜，鹅毛大雪伴着唢呐、鞭炮、铜锣声，和尚师傅那毫无感情的念经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以及大人们的各种嘈杂的话语声，快速不绝的往下落……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雪从黑沉的天空飘下来。泪痕已干，内心平静。呆呆地看着雪想着：“曾祖父会去哪里？上天成为神仙吗？还是会变成不散的鬼魂？妈妈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埋进土里，到最后变成了土……”我回头朝屋内看了看，曾祖父的黑白遗照摆在乌漆墨黑的棺材前，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一堆人围在火红的木炭前，谈论着各方面他们感兴趣的事儿，和尚师傅们也坐下来休息了。妈妈不知道去干嘛了，三叔坐在那里在打着瞌睡……

二婶喊了我一声：“丁丁站外面干嘛呢？进来烤火呀。”我嗯了一声，没有反应，依旧抬头看着雪。她走了出来：“你老爷生前肯定是太凶了，你看昨天还没下雪，今天就下雪了。明天那山路不好走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我有点不喜欢她，更不喜欢她说的这句话。但我没有说什么，我天生胆小不敢与亲戚多说话。我带着眼泪走开了。

要封棺了，妈妈把我喊拢。

我看着曾祖父就那么躺在里面。

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也看不出一丝开心的样子。很平静，像是安静的睡着了，只是这一次，他穿着全身黑，再也不会起来了。豆大的眼泪砸了下来，我忍不住抽泣了，堂姐也泪流满面地看了看我，意思是想安慰我，但自己也很伤心。妈妈抓起我的手去摸曾祖父的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左手都可以在那么一瞬间感到冰凉。

第二天，竟然奇迹般出了太阳。我有点小得意，这太阳出得太好了，真争气！出柩的那一瞬间，我们还是止不住哭了。二哥磕头把额头上磕得满是泥土，还被磨去了皮。

曾祖父是个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大字。别人家办红白喜事都喊他去写字，生了孩子也请他取名。他说话正直不忌讳，性格也很刚烈。以前和朋友们一起谈话的时候，说了毛主席的一些不好听的话，结果被举报了。他承认，他就说了这样的话。结果蹲了牢房，在里面受了不少苦，回来的时候腿也变得有点瘸了。

曾祖父对我很好，从来不看轻我是女孩儿。甚至对我比对我两个哥哥都要好。他教哥哥们练字，他们不练或者是心不在焉练不好，他总是很生气，瞪着愤怒的大眼睛破口大骂他们没出息！但他却从来没有提过教我写字。可能那时候我太小，毕竟我比哥哥小八岁。

每次我去看他，他总是拿出两样东西给我吃。苹果和鸡蛋。苹果在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是皱子满满的了，鸡蛋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吃酒带回来的，还是自己煮好了藏在柜子里等着我来的。

苹果虽然很皱，但是却异常的甜。

鸡蛋虽是在柜子里拿出来的，但也从来没有吃过坏的鸡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存的呀。

曾祖父在要走的那个晚上，妈妈喂粥给他吃，粥一直往嘴边流，顺着嘴角流……妈妈拿纸巾边擦边喂边哭。我也在旁边哭得一抖一抖。爸爸围在床边，很沉默地看着他。曾祖父要求妈妈把他扶着坐起来，然后说了很多很多赞美的话给我妈妈。“崽呀，要是没有你，爷爷早就死了。我死了要保佑你的……”说了很多……我哇哇大哭了，他说：“丁宝莫哭，老爷不会死，老爷要等出太阳再走，下雨不好走，腿脚也不好……”他见我哭得更厉害了就又说：“我不会死耶，等我明天教你写毛笔字。”那天下午，理发师为他把头发剃了，他闭着眼睛流泪。爸爸说，他从来没有见曾祖父哭过。也许吧，知道自己马上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要与所有的一切都切掉关系，那是一种生生的折磨。

因为第二天我要上学，我就回家睡觉去了。结果凌晨的时候妈妈回来找东西，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瞒着我，但我察觉到了，我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哭着往曾祖父家里跑。

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那种苹果与鸡蛋了。再也不可能想着某一天，曾祖父能教我写毛笔字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疼我的曾祖父了，也不能再看到他那灿烂的笑容了。

之后，好几年，我吃到皱苹果就想起他。甚至有种癖好，喜欢把苹果收到起皱了再吃。

今早起床，总觉得做了个什么梦，梦里有曾祖父，但我极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的细节了。

只是曾祖父灿烂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了我眼前。

再咬一口起皱的苹果，我会像个哭了很久之后突然吃到糖的孩子，幸福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