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相信在某个其他的城市也正下着同样灿烂的雪——她向窗外望去的时候这样想道。
雪花正从数千米的高空沿着黑夜幽幽的轨道滑下,这场大雪过分晶莹清盛。她从厨房端来一杯花茶,含在嘴里仿佛品尝到雪的滋味。
白茫茫的雪下了一整夜。她相信明天她小说的某段中一定会用到这一句。至于撂下听筒后的某种战栗感,已随着寒风掺到了厚厚的积雪之中了。这位女主角常年坐着。要么坐在写字台前,面对着桌前墙壁上的一副丹顶鹤油彩写生出神地构思,灵感会从丹顶鹤纤细的脚向上爬,随着她行文慢慢开展,一般等爬上那丹顶的时候,一篇小说就可以完成。要么坐在窗边,一会看看云,一会看看行人。这里楼房密集,有时有太阳,没有时感觉天空很近。
她原本以为自己今晚还可以写个千来字简单的小说,尽管她现在不经常写,尽管很多读者盛赞她冷峻的风格。回到写字台前,她莫名发觉那只丹顶鹤正凌厉地望着自己,那对翅膀扇出的冷风扑面而来。这导致她的笔正虚弱无力,无神地在稿纸上游行。写了一行,撕掉。又写一行,自觉字迹不协调,撕掉。如此往复,写了十多次无聊的开头,停了笔。“今晚没法子了!”她暗想“灵感看来又要去光顾别人一段日子了。”
这间小公寓在今晚迎来了除杂志主编之外的另一个活体声音,灵感是被主编的电话撞断的,而陌生男人的来电则令她大为慌乱。
“杂志最近销量不好,这你知道。”主编说。她对主编的要求一向并无异议。总之主编决定举办一个回馈忠实读者的活动来吸引顾客,具体是满足忠实读者的一个小要求。
“我这里有一个你的忠实读者,呃,总之他买我们的杂志的唯一理由就是你的文章。”主编一向带有间歇性的停顿。“他的要求是…他向我热情的表达了对你的文章的喜爱,你懂我的意思吧?”她不知道这么回复这句话。
“我这里帮你转接他的电话,你先跟他聊聊。”她也无法拒绝主编的要求。
尽管她现在不可能承认。她当时还是略带欢喜的接通了主编的转接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国际频道播音员的声音,不太真实但不错。
她紧攥着钢笔在对方热烈的语气中接收到这个声音的邀约:“我们可以在咖啡厅见一面吗?我手里拿着杂志,明天九点,可以吗?”。
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写作的生活,通常这种赴约不可能实现。“好。”她听到的简直是另一个人在回答:“我明天穿个红外套。”赶忙挂断,奇怪,刚才自己说什么了?在这个雪夜我疯了吗?语言多么像躲藏在咽喉处随时准备顺势而发的强盗啊!她急忙打电话给主编。
尽管主编已经为这事给她道过歉了——主编本来以为无非是几个亲笔签名照或书本什么的,完全不必担忧。这个常年审稿的女人说话斩钉截铁的,道歉也很有力,她不忍苛责。她们认识了八年了。这个声音最为稳定洪亮,尤其在催稿的时候。“谢谢你的同意,总之…。”主编说:“不过你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这个约或许会帮到你,也说不定。”
她空空的像被抽了魂。也说不了什么,这下她似乎有点期待。
“我知道,你从不肯我们对你进行宣传你的任何信息。你如果担心,我陪你到那边去。另外,我会让他担保不泄露你的私人信息。”主编说:“明早我来接你。”或许主编的本意只是为了活动能顺利进行,并不是为了保护她。她既胆小又害羞,还像懦弱的竹节虫一样敏感,她自己容易多想。她很恨自己。
现在她准备喝口红酒,酒会助于她的睡眠。在床上,她又觉得自己被生生压在火炉下,心糟糟的,吐气躁躁的。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人约她出去喝咖啡了。半夜醒了一次,凌晨又醒一次。
清晨,不拉窗帘她就知道今天是暖暖的阳光。她想象着自己穿上那件红上衣、溜上街头的样子。不,她想象不出。也许每个人都会因为这个红上衣而多看她几眼,也许不会。也许她的金边眼镜会因为她耳背的热度而熔断。无论如何她想象不出。
主编在八点拨通她的电话:“抱歉,车在大广场那头堵着,可能接不上你了,我尽量在九点前赶到。”
真的吗?有这么巧合吗?今天是星期六会堵吗?还是说很多人正好这个时间出门?还是主编根本不想来接她?她迷迷糊糊的挂了电话。她沿床沿躺下,半分钟后决心独自出门,她拿上红外套,就关上了门。
路途还比较顺利,人们像是自发的为这个奔赴一场约会的女孩让路。尽管做足了深呼吸,她还是一路顶着肿胀的头皮、带着发麻而冰凉的手前行。一路上的行人比她在窗外居高临下看到的大多了,看她的眼睛也大多了。到了那家装修精美、黑白色调相间的咖啡店,在旋转门时发出了比较大的动静。她红着脸,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服务员小姐惊讶地盯着她的红衣凑到她面前之前摆脱了旋转门。
“小姐,需要帮助吗?”服务员还是镇定地问。这是她今天迎接到的第一个笑意。
她感到这家咖啡店里所有的男士和美女都在看着她的红衣。只有宁静的舒伯特乐曲若无其事地放着。“不用。”她说:“这门速度太快。”
“一个人吗?”服务员总爱考验自己的第六感。
“嗯。”她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点了头。
“这边——”服务员引她坐到一边,拉开椅子。
抬眼望去——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所有人礼貌地从她身上收回了他们的眼睛。只有一个人——她等的那个人在看她。他竖着那本杂志,正坐在那头,看了她一眼疑惑地低下了头。也许还带着狐疑不决的表情和忐忑的心理呢!她看不清楚,只好埋下头来。
猛然发现服务员小姐还讷讷地看着自己,连添一句:“一杯浓咖啡,一勺糖,谢谢。”
此时她感到他就要到她眼前,和她这个身穿红衣的女人搭讪了呢!她简直像一头扎进了蜜里,蜜是醉人的。
她应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这样“嗯,是的,我就是啊!”带着小女子的娇羞,还是不发一言地扯扯衣服、点头示意他坐下这样成熟女子的温柔。唉,她又不懂了,她在这方面全无经验,她靠文字和想象才活到今天。
咖啡都已经上了,那个手捧杂志的男人还是没有前来。她一瞥:他貌似正向四周机警地查看四周。原来周围已经有三四个穿红衣的女子了。
他会径直地、有如受到指引一般指示地走到自己面前吗?他会越过地板上的条纹、越过舒伯特的迷雾走到她面前来吗?她紧张得失魂落魄。啜了一口咖啡,烧烫了舌头。
又有几个穿红衣的女人进来了。在冬天,每个女人都想穿红戴粉,红是多么令人侧目的颜色,不是吗?
很快,主编也进来了,天呐,她也穿着红衣!她小腹臃肿的凸起在暗红的摇粒绒外套上就像一只小棕熊,不过她人身高还不错,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姿容。主编是这个城市唯一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平时对自己的稿件也颇为照顾,经常放在杂志的前几篇,插图也亲力亲为,尽力挑选。
不过主编的红衣使她面红耳赤。尽管主编立马过来,风风火火的脱掉大衣,露出黑色的高领化纤毛衣,在不发出动静的情况下猫着腰向他解释:“怕你万一不来…我好救场…今天真堵住了,真正个大雪天,也不让人好好出行…唉,我可看见了。”主编又压低声音,这声音活像破皮鼓:“就在那头,怎么不过去呢?”
主编的解释很到位,他却像是又聋又盲,装作一头反应迟钝的猫科动物。
主编无奈向那头望去,那边似乎有了动静。那男人在轻咳一声后发出了椅子挪动的巨响,她摇着手里的咖啡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个男人果然采取了最笨的方法——不用余光也能知道他正像一个小矮人一样在这个咖啡厅内的红衣女子面前晃荡,他手里的杂志放在胸前,一边问着:“打扰,您是…”
她确定这个愚蠢的男人指向了杂志中的一页,肯定是她文章的那一页,别人会怎么反应很有趣,因为主编正默默地看着他笑。她在笑什么,她想看但又不敢。
主编在对面给她加油:“来,把他当做一做简单的事。这男的倒是不错,还挺俊俏,刚才也还挺好笑的。”她的脸愈发红了,逐渐像是紫了。
主编起身拿起大衣就往外走:“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事打我电话,我在外头等你,等下送你回去。”主编边走边穿,她突然发现那个男人正盯着主编看。是,那也是红色!
终于最后到了这里,他的视线仿佛被咖啡里的黑洞吸进去,不敢抬头,
好容易抬头却看见这个男人正上下打量她,他怎么这样?她感到十分恶心。她平日只是在小说里出现她需要的、为丰富情节的、幻想中的男性,笔下的男主人公也不很多,她对男人的情感始终有一纸之隔。现在才知道他眼里的狐疑印证了她的担心,男人眼里有疑惑,还有一种畏缩。
她费劲地松开轮椅制动,推动手轮圈。向旋转门驶去。她确定:那男人看不上坐轮椅的她,没有双腿的她,甚至于她的脸红都没能表示她的身份,甚至他还没问她自己…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吗?出去后她没有去向主编的车,就是车让今天的自己受到侮辱,九年前的车祸完全毁了除她脑子之外的任何东西。
这下好了,她又算重归宁静了。她唯一感觉到的是耳背的温度能熔断金边眼镜。连忙扶了扶眼镜。她一鼓作气回到家中,肩头落满了雪。脱下红大衣,也不想掸去就上床睡去,这一天感觉太累了。
醒来雪没下了,灵感只要去挤也挤得出来。睡眠不会给人错觉——以前她经常在一觉醒来感到双腿重新像被锻造,但今天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她的敏感消失啦。
有主编电话留言:“我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舞池里面踏错了一步…我刚得知,他是一个红色盲。这样…”该有的停顿还是有“很多误会可以解释了吧。”
她平静的望向丹顶鹤,渐渐地,一声尖锐的鹤唳刺向她的耳朵。她的敏感又回归了,真好,说明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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