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晚的乡村静静的,连狗也不叫一声,仿佛死去了一般,只有微风拂动树叶沙沙地响。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四个人闷头闷脑地坐着,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打哈欠的打哈欠,谁也不说话,气氛凝重。
吴心拿着手机,正在用微信给副手布置任务。她总是不放心市县那几个店,让副手带两人过去看看。她不发语音,所以当对方发来语音时,她便把音量调小,放在耳边听,然后用文字回复。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钱为:
“说话呀你们,这路修不修了?”
又说:
“现在停工还能挽回损失,除了前期投入的,剩下的工程款我可以退给吴心,尽管我不退也说得过去;如果继续修,到最后那段怎么解决?走老路的话,就得重新做预算,肯定还得往里花钱。”
付义仁说:
“修啥呀修,都这样了,停工吧。”
王恩奎望着吴心,等她表态。吴心又聊了会儿微信,放下手机,反望向王恩奎,说:
“王叔,你的意见呢?”
王恩奎把一支香烟倒拿在手里,在桌子上颠着,似乎香烟不够瓷实,想了想,说:
“出于私心,我也希望停了,我是彻底伤透心了。”
又说:
“但我是村干部,得为全体村民考虑不是?所以我希望还是能继续修下去。当然,决定权在你手里。”
吴心抿抿嘴,想了想,果断地说:
“那就修吧!”
又说:
“我今天也挺难过的,”
转了一下折:
“但我想,个别村民的自私,还是因为见识短。为什么见识短?闭塞么。”
又说:“我记得小时候,我妈从电视里看到外国人用叉子吃饭,她就认为那是一种落后,因为农村人的叉子是用来挑粪的,他们却拿来吃饭。”
大家笑了笑。吴心接着说:
“后来我给我妈买了牛排,买了披萨,教她用叉子吃饭,她吃上瘾了,经常让我往回买,她用平底锅煎着吃,再不笑话外国人落后了。而且她明白了,很多西方国家较中国是先进的。”
又说:
“当然先进与落后并不能单纯地拿吃饭用什么工具来衡量,我就是说这个意思,说越是闭塞就越不接受新事物这个意思。这样恶性循环,永远进步不了。”
站起来,望望大伙儿,又说:
“我们几个人,我觉得觉悟都是高的,至少我,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修这条路没有半点私心,那么是为了什么?”
自问自答:
“说得高尚一点,冠冕堂皇一点,装八一点,就是想让咱们村有所改变,村民们能过上好日子,能把吃西餐当成一种时尚而非落后。”
又说:
“既然是出于这样的想法,遇到这种事就不能觉得委屈,因为我们就是要改变这种现状。有这种现状的存在,我们的一切行为才有了意义。”
最后总结说:
“所以这件事,没有打击到我,反而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所以这条路,无论再难,我一定要修好。”
她在给大家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她毕竟是个老板,管着那么多人,一张口就是一套一套的。王恩奎听着她的话,不住地擦着眼泪,那根没点燃的香烟已经被他搓捏成一堆残渣。他说:
“吴心,好闺女,王叔前半辈子算是白活了!”
又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表个态,这路一定要修,还要修好,修好心路,才能打开心锁,才能把新东西引进来。”
又说:
“那些人不让路,咱们就走原路,我就是砸锅卖铁,把棺材本儿贴上也要把这条路漂漂亮亮地修出来!”
又望向付义仁:
“义仁,你也表个态吧。”
付义仁刚才听到吴心说到“装八”两个字,知道她是介意那晚他说她的话。对于修路,他始终是持反对态度的,只是因为他是村里的首富,有些威望,所以时时事事把他揪出来做为村民代表,其实他谁也代表不了。他没有吴心那样从容乐观,也没有王恩奎那样慷慨激昂,让他表态,他只能把心里的话说一半藏一半。他说:
“修路当然是好事,谁不希望呢?”
又说:
“可是现在的情况,还咋修?”
钱为忽然说:“我倒有个主意。”
大家忙问:“什么主意?”
钱为诡黠地一笑,说:
“我这个主意说出来,估计你们不赞成,你们都是君子,我是小人,我的主意也是小人的主意。”
吴心催促:“啊呀,你就说吧,卖什么关子?”
“那我说了,对错你们自负后果,别骂。”
于是就说:
“他们拦着不让修路,想提啥条件就提啥条件,主动权在他们手里,我们真还不好弄。”
又说:
“我们只有把这个主动权抢过来,让他们找我们商量,那时就由我们说了算。”
众人问:“怎么抢?”
钱为说:
“抢么,嘿嘿,就得动用些暴力,你们村那么多人还对付不了那几个人?”
又往具体说:
“全村人组织起来,把那几个人绑了,扔在家里,看好,哄住,不让乱跑。我抓紧时间先把那段路修好,夯实,铺砂,浇筑混凝土,生米煮成熟饭,再把他们放出来。到时候,随便给他们点好处那是情分,不给也是本分。让他们闹去,告去,折腾去,能怎样,难不成还能把修好的路扒了?”
又说:
“不是我吹,我修的路,放开让他们扒,也撼不动一根球毛。”
付义仁扶扶眼镜,反驳:
“你尽出些锼主意!”
王恩奎也不同意:
“这毕竟是犯法的,运气不好得追究法律责任,如果因此让吴心摊上点事,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吴心说:
“我也觉得欠妥。”
又说:
“我倒不怕摊上事,是没必要闹僵,整得我们和他们像敌我双方似的。”
钱为沮丧地说:
“得,那就没着了,要么赔人家钱,要么走原路。”
又说:
“反正你们快点做决断,压路机是租的,耗一天就是一天的钱,我这个小老板可负担不起。”
又低声嘀咕:
“你把人家当亲人,人家把你当敌人,还不是敌我双方?”
吴心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转向王恩奎:
“王叔,我记得你说过,占用的农田不到三亩,旧路改成的农田大约有十亩是吧?”
“对,剩下那七亩,我是划给你的。”
“啊呀,我要什么地,又不种,我妈也不要,我替她做主了。”
又说:
“这十亩地全给他们,每户拿不到五分盐碱地换了差不多一亩半好地,谁不愿意呢?”
王恩奎还想说什么,吴心说:
“好了,就这么定了,明天和他们商量吧。”
付义仁却忧心忡忡:
“我看没这么简单,他们就是要钱,不要地。”
他的担心果然有先见之明,第二天,四人又来到堵路现场,王恩奎传达了吴心的意思,那六户村民看上去有些松动的迹象,可是低声商量了一阵后,仍是咬定要每户补偿十万。无论吴心和王恩奎怎么解释,怎么陈述利弊,他们就是不听,说不懂,只懂地是他们的,价由他们定。吴心泄气了:
“好吧,你们这样,我也没办法了,我们只能走旧路了。”
转向钱为:
“钱为,麻烦你再核算一下,走旧路还差多少钱,我补给你。”
这下,那帮人慌了,又聚在一起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由齐正存出面和吴心谈判:
“既然把那十亩地补给我们,我们也让个步,折半,每户补偿五万就行。”
吴心算了算,这和走旧路没什么区别,有心和他们赌气,坚决走旧路,又觉得没必要,毕竟他们松了口,便说:
“不行,太多,王叔说话太夸张,就算我们走旧路,最多也就多花个十来八万。”
想了想,又说:
“我最后说一次,那十亩地补给你们,每户再补偿一万,行就行,不行我也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看。”
那帮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同意。这事让吴心又破费了六万,但好歹把问题顺利解决了,没造成严重后果。于是皆大欢喜,要钱的忙着数钱,修路的开动了机器,工程又恢复了。吴心向钱为交代了一些事,回家看看母亲,就准备回城里,公司的事也是一团糟,急需她回去处理。
可是又出事了。
大概围堵施工现场的人得地又得钱让其他村民受到了鼓励,住在村后的几户人家拦住了进后山拉砂石料的大车,要收费,每次一百,不给不让过,空车出去时要收,重车回来时也要收。他们的理由是,车的噪音让牲畜受惊了,该下奶的不下奶了,该长肉的开始瘦了,该下羔的流产了。
吴心赶到现场时,还是老套路,有助威的,有呐喊的,有出谋划策的,有围观逗乐的,当然也有稳盘大坐在路当中的。这次他们没请老奶奶,而是四个中年女人,坐在路中间打扑克,有说有笑,磕着瓜子,吃着蜜瓜,喝着加多宝,气氛倒是很和谐;还是老设备——把木头用铁丝绑扎起来做成路障。
又是一番交涉,无用。
他们的道理仿佛就是从齐正存他们那里复制过来的,修路是好事,他们赞成,他们感激,他们支持,但修路是全村人的事,凭什么只让他们几家的牲畜受惊吓?好事共分享,天塌压众人,不能厚此薄彼,要一视同仁。
正在争执不下时,听到一声大喝,齐正存提着一把尺余长的杀猪刀冲了过来,逢人便砍——当然不是真砍——把那几个打牌的女人吓得兔子一样地蹦起,仓皇逃窜。那些男人也都四散跑开。齐正存挥起刀,把路障砍得七零八落,然后用刀指着那些逃远的人吼道:
“谁再他妈的阻挠修路,老子把你们一个个的肠子都挖出来!”
又说:
“老子杀过人,坐过牢,不在乎再吃几年牢饭!”
那些人赶忙逃走了,连落在路上扑克牌、瓜子、蜜瓜、加多宝都不敢要了。吴心这才反应过来,齐正存原来是在帮她,倒让她很意外。钱为低声说:
“有时候还就得有个不要命的。”
齐正存吓走了拦路的村民,过来向吴心说:
“吴心,你做事,我佩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拍拍胸脯,又说:
“以后谁要再敢无理取闹,我首先不答应!这事你放心,我是自愿的,就是抵命也抵我的命,你尽管修你的路,办你的事。”
吴心讪然一笑,点点头,说:“谢谢你。”
不管齐正存出于何种目的,不管他的方式方法对错,总之是帮到吴心了,不然她又不知要破费多少口舌和钱。村民们对有过黑历史的齐正存来说,是敢怒不敢言,表面上一团和气,内心还是怕他的。如果他真的能出面维护修路工作,以后肯定会减少类似的麻烦事,尽管吴心觉得,这样好像是她雇他做打手似的。
不管那么多了,先修好路再说。修好了路,村民体会到了好处,也就不再为难了。
城里的公司又打电话来催个不停,吴心和钱为、王恩奎、付义仁又讨论了一些事,就匆匆离开了村子。路虎刚出村口,看到齐正存站在路边冲她招手,她便停了下来,放下玻璃问:
“齐二哥,你有事吗?”
齐正存说:“下来说吧。”。
吴心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下了车。齐正存咂巴了几下嘴,说:
“吴心,你知道我其实还是有些头脑的,要不是前几年在城里被人骗得倾家荡产,现在怎么说也有些基础了,说不定事业做得比你都大呢。”
“噢,那倒是,吴二哥一直是个有胆识的人。”
吴心笑了一下,她所了解的齐正存,并不是因为被人骗得倾家荡产,而是把好多人骗得倾家荡产,她从钱为那里听说过他的许多“光荣事迹”,用钱为的话说就是:
“谁靠他近谁倒霉。”
或者:
“他每天想着,就是怎么把别人兜里的钱弄到自己兜里。”
往往不择手段。钱为的两个朋友就是被齐正存借钱借到破产的,到现在也没还。齐正存之所以混到今天这般境地,直接原因是他的那个在市里当官的本家被查处,他没了靠山,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别人也都不给他面子了,不怕他了。齐正存说:
“吴心,这些农村人,思想觉悟太低,见识短,跟他们打交道简直是种耻辱。”
又说:
“我这两年祸不单行,所以被迫回农村种地,可还是想着要到城里发展,那里才是我的天地。”
又说:
“最近我看好一个项目,凭我的能力,凭我的人脉,我想用不了多久,就又能东山再起。”
吴心敷衍说:
“那是肯定的,吴二哥本来就是个人物嘛,你这是?”
她不相信他在半路上拦住她只是为了发表他的豪言壮语。齐正存说:
“那我就直说了,吴心,我是个真人,不会拐弯。”
但还是拐弯了:
“我虽然名声不好,打架杀人啥也干过,但我是条汉子,顶头立地,光明磊落。这么多年,我从没亏欠过谁,不信你问问那些跟过我的兄弟?”
又说:
“是这样的,吴心,那个项目稳赚不赔,但我目前手头紧,缺少启动资金,所以我向你张个口。”
吴心想拒绝,但已经给那么多村民借过钱了,又觉得不妥,毕竟都是同村的乡亲,一碗水得端平。于是问:
“需要多少?”
“四十万。”
又说:
“吴心你放心,我不像他们一样白拿你的钱,我给你二分利息,最多用半年,半年我的项目就见利了,利息月结。”
吴心显得有些为难,若是三万两万倒无所谓,要不回来就当扔了,可这么多,她真还不敢借给他。如果他真是一条汉子,那倒没什么可说的,可据她对他的了解,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个渣子。她说:
“利息倒不用,只是——”
齐正存很自然地将衣襟敞开,双手叉着腰,裤带里别着那把杀猪刀,说:
“吴心,在别人眼里我虽然坏,但我向来恩怨分明,不会赖你的,这点你放心。”
那把杀猪刀在太阳底下闪着亮光,刺着吴心的眼睛,说实话,她害怕了:
“吴二哥,你咋还别着刀子呢?”
“啊?”齐正存装模作样地低头一看,“呀,刚才用完忘了放下了。”
他把刀子抽出来,拿在手里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又说:
“这就是吓唬人的,你不要害怕。”
上前两步,又说:
“我又不是个杀人狂,见谁砍谁。以前我打死那人,也是因为欠下赌债不还,我才失手打死他的。只判了我三年,说明我是对的,要不为啥不抵命呢?”
他口说不要害怕,但行为却让吴心更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等价的,比如生命。杀人偿命的法律条文,仿佛在证明生命是等价的,其实却不尽然。一条恶棍的命和一条好人的命就是不同的,差得很远,天壤之别。就吴心来说,她的命就是比齐正存的命高贵得多,所以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向齐正存证明那个“杀人偿命”的命题。生命的不等价,导致了心理和行为的不对称。吴心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好吧。”
“借条我都打好了。”
齐正存把刀别回腰里,从兜子里掏出半张白纸:
“利息我都写清楚了,每月一结,我按时打进你卡里,你留个卡号给我。”
“利息算了。”
吴心只想快速逃离,只希望他真能事业有成,把她的本金还她就行了,半年不半年的倒无谓。
“那我走了。”
她转身上了路虎,开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