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货

        老儿叔走了，妈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掏，一箱奶一袋糖一袋瓜子，一边掏一边哼：“哼，什么好东西！”最后，“哼，也是个人！”

        爸“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并不回语。长长的蓝朦朦的烟气盘绕着他的脸，只有长日晒在老爷儿下脸上的棕褐和浓密头发里的灰白约莫可见。

        我很不开心，老儿叔过年是向来不给姑娘们压岁钱的，他就说过：“丫头片子是泼出去的水，钱再多，也不给！小子们才是家里的门户，钱再少，也给！”我心里骂他：“畜生！驴货！”跟我妈学得。

        我妈是绝不会在我爸面前喊“驴货”的。她会支使我倒水、写作业后，瞥楞着眼，围着嘴，怕吓到猫儿又看见老鼠似的，恨恨地跟二娘三婶四姑五婆说：“什么东西！半夜驴叫，畜生！驴货！”

        老儿叔，是本家未出五服里最小的叔，到底叫得是幺叔还是老叔，谁也说不准，因这个儿化音实在写不出，不过到底是哪个字，也关系不大，村人称最小的儿为老幺儿。父母疼幺儿，老儿叔没这个福分，半大不小的时候，父母都走了，惟剩一个亲二哥出外讨生去了，大的早没了。那个年代，村里半大不小的小子已经要顶门柱了。他本就长得高，又生了一张好脸，就是有些瘦，力气却是不惜的，干活的时候，“婶儿姑儿嫂儿姐儿”张嘴来，去谁家都多给一碗饭。一张嘴吃饱全家不饿，倒是长成个高壮的好小伙儿，就是没大人管出勤紧来，家里就穷得响叮当，就说不上媳妇儿，又被叫出了“驴货”的号。后来更是偷搭侄儿媳妇，被回家的侄儿逮到，得了一顿好打。

        再后来，村里争地，侄儿争到了地，争输的下家却要打架，聚了人围了庭院。侄儿叫了兄弟们叔伯们，从院里往外就开打，谁也没搭理他。他拿了铁锹就一个人“哐哐”地从外往里拍——村人打架不拿尖器扎，被揍趴了地又趴了一星期床。侄儿侄儿媳妇一起去看他，也没拿东西，据说侄儿媳妇哭唧唧地骂了他一通，然后就走了。

        老儿叔爬起了床，就四处串活儿，拼了命地挣钱，第二年就领了个四川媳妇回家过年，第三年就掉了个该子——没保住，第四年就生了个小子——不到一年也走了，第六年没动静，第七年孩子大人都走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大冬天的，东家搬筐白菜，西家端盆粉条，熬了锅没肉的白菜粉条，大家伙各自带碗吃了，帮他凑了份子，买了棺材，搭了灵棚，埋了人。老儿叔只会哭了。

开春，老儿叔就进城干活去了，再也没在村里过过节，家里老房都歪了。邻居眼羡一大片庄户地，寻他，他说：“庄户不卖，爹妈留得，将来传儿子。”他此时已做了上门女婿，守着个二婚头，养着别人家的儿子，据说过得还行。

        诚然是过得不错了，过年都能拿着东西上门了。后来，应该是过得更不错了，连男人们都会“啧啧”地说几句“这驴货这驴货……”不过，他好像至今也没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