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一辆黑色奔驰悄然停在枫林苑11号门口，我跑出去开门。岳母和向天从车上下来，司机从车上卸下大包小包，大家七手八脚把包拎进来。
我得到消息就跑回来收拾了乱的像猪窝似的房子，岳母放下包就又要收拾。向天不耐烦地说：“妈，我觉得挺好的，别收拾了，你歇会儿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回家吗？你把家弄得像展览馆，不是给人住的，是给人看的，一进去就觉得不舒服。”
我觉得向天太过分了，但又不敢说她，只好走过来劝岳母：“妈，向天是心疼你，你辛苦了一路坐下歇会儿，你看哪里不好，我来收拾。”
岳母似乎没生气：“没事儿，我知道她的脾气，”
岳母住了几天，向天总惹她生气，她征得祁姑姑同意后回去了，临走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把祁姑姑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我和祁姑姑联系，姑姑说：“向天还有心结，妈妈回去也好，她在妈妈面前放不开，要想办法找到她的心结，帮她打开。”
她的心结我不用想也知道，可是不能打开啊，只怕是打开了心结又添了心病。
我一筹莫展，约了向东喝茶，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向东说：“你找我就对了，她的事我都知道。她曾经问过我，叔叔有没有给我发遗嘱，我说没有。”
哥哥就是哥哥，一下就找到了根儿上。向东继续说：“她哭着问我。他们都有遗嘱，为什么偏不给咱俩？说实话，我也没有想通。”
“是不是以前给你俩说教的太多了，你们都不爱听。”
“你说对了。我从小就听他在耳边叨叨，我上大学后还时不时给我写信。向天上朔中的时候，我叔一周给她写一封信，从不间断。”
我想起向天烧纸的事，可不可以让她给爸爸写信，然后烧给爸爸。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祁姑姑，她说：“这样很好，烧的时候举行个仪式。”
向东说怕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向天，执意要和我一起回枫林苑。原来简彤的父母来了，他正被逼婚，正好借此出来躲几天。
晚上，我们陪向天去花园散步，她又提到了爸爸，向东漫不经心的说：“我记得你上朔中的时候，叔叔经常给你写信，我想看看那些信。”
“信？都被我烧掉了！”她一脸懊悔，“是朔中毕业的时候烧的。考完最后一科，我们就集体疯了，学校和老师也不管我们了，苦了三年该好好放松一下了。第二天上午是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离校，也没有人睡觉。唱歌的、跳舞的、大哭大笑的，有同学即将离别的忧伤，也有终于出狱的喜悦。半夜里看到操场上火光冲天，原来有同学在操场上烧书。”
“烧书？你们没有想到有可能复读吗？”我问道。
“复读？开什么玩笑，朔中出来的人，即使高考时发挥失常，考的再不好也不会复读。学校已经把我们的智力开发殆尽，我们也尽了最大努力，把天赋都拼尽了，复读还有用吗？再说，三年的非人生活，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自己挣扎着靠了岸，让我再去游一遍，打死都不去！
“后来我们围在书本燃起的篝火旁跳起了集体舞，好多老师也赶来凑热闹。那会儿已经是夏天了，又围着一堆火，大家都跳的一身大汗，可是谁也不肯散去，一直跳到后半夜。
“我那天也是太嗨了，把书箱子搬到操场上，所有的书、本、卷子都烧了，我爸爸的信也在其中，现在想来真是套可惜了！爸爸的信每一封都写的特别用心，经常被同学们传阅，有时还被老师拿到班会上去念。好些同学被感动的哭。”
“你爸为你做的事，我有时候都感动的想哭。”
“可是我那时为什么从来就没被感动过呢？”
“你就是那种被宠坏的熊孩子，他给你的爱太多了，让你都习以为常了。”向东趁机说。
扭头一看她已经满脸是泪：“我爸爸为我做了他能做的一切，”我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未发现异常。她接着说：“而我对他的误解竟那么多。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的我天不怕地不怕，那样无忧无虑，那么横行霸道，是有爸爸在我背后，没有了爸爸，我的世界就崩塌了，而我之前却一直在反抗他。可是我再也接不到他的信了，哪怕听他的训斥也好。”
“你那时候给爸爸写过回信吗？”我问。
“应该是写过的，都是老师要求写的时候才写的。可是从来没有发出过。”
“为什么不发呢？”
“那些话，他看了会生气的。”
“你现在还有话跟爸爸说吗？”
“当然，很多很多。”
“写信吧。我们烧给他。”
向天要跟爸爸说的话真多，一时竟不知从何写起。向东帮她整理思路，我给他们端茶倒水煮饭搞服务。
“我小时候自杀的时候，爸爸赶回来，他跟我说了很多。他说：'人生处处皆束缚，可是束缚也是一种保护。地球引力是一种束缚，但是它保护我们不至于消失在茫茫宇宙。框架对于玻璃是一种束缚，但它保护玻璃不至于摔成碎片。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被设定的。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他的容貌、身高、体质、父母、家庭、都是被设定过了。’”
向东插着两手在屋里踱步:"人生就像一个情景剧，生命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提前设定好了。我们能自由发挥的空间已经不多，先人们又给我们画一个圈，加了一根绳子。”
向天说：“我觉得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个不公平的交易。父母可以选择要不要孩子，甚至可以选择孩子的出生时间、性别，孩子却不能选择要不要来这个世上，无法选择生在哪里，谁做父母，我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决定终止这个不公平交易。”
我爸说，谁不是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下来到这个世上，谁都无可选择。人，生来都带着镣铐，有人只会哀叹，更多的人选择了带着镣铐起舞。而你选择了逃避，你是个懦夫！”
“他还说，迟早有一天，捆绑你的那根绳子会朽掉、会断掉、会消失不见！”
向东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迟早有一天，捆绑你的那根绳子会朽掉、会断掉、会消失不见！”
忽然他大喊起来：“其实那根绳子早就不见了，我们把别人给的绳子变成了自己的绳子。”
向天也蹦起来：“是我们自己心里条条框框太多，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困住了自己！”
向东突然双膝跪地，仰天大叫：“叔叔，我终于明白了！您不给我们留遗嘱，是让我们自己做选择！”
向天也跪下。哭的泣不成声：“爸爸，爸爸，您真是用心良苦！我又误解您了。”
之后两个人头对着头在一张写字台上各自写着自己的心声，边写边哭的泪流满面。写完了各自封上，向天的太厚，一个信封装不下，分成了两个信封。
向东写了个纸条让我去买东西，这些东西非跑一趟殡仪馆不能买齐，等我把黑娟、白菊、烧纸、香炉、立香等一应物品买回来，他们兄妹已经把院里的凉亭布置好了，高教授的黑白大照片立在高桌上，下面一层是贡品。我们把买回来的黑娟、白菊、香炉都布置好，向东却说，仪式晚上12点再举行。我问为什么，他说还不是惹不起物业。
此时正值三九天，晚上室外有零下十几度，我找出我的皮衣羽绒服，把向东包的像个粽子。向天这几年走的是文静优雅路线，她的衣服都是莫兰迪色系，饱和度高的颜色很少，我们把衣柜翻遍了，只找到一件前几年的黑色薄呢大衣，向天穿上还合适，可这怎么行，在外面一会就冻透了。我拿出我的黑色羽绒服让她套上，她坚决不穿：“我不想让爸爸看见我这个样子。”
11点55分，向东让我去门外对付有可能赶来的保安。外面除了飕飕的冷风，连个人影都没有。12点院里亮起了火光，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啜泣声。我在门前搓手跺脚的溜达着，忽然看见从那边跑来一个人影，赶紧迎上去，离近了一看果然是个保安，我们总算没有白掏这么贵的物业费。
我上前一把拦住他，他伸手去摸腰间的警棍，警棍早被我一把摁住了，他大喊：“你要干什么？”这声音在空旷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刺耳，院里的哭声小了。
“我们就是想吃点烧烤，在屋里烟太大，就搬到了院里。”
保安当然不信：“这大冷天，在外头吃烧烤？还安排一个站岗放哨的？我怎么还听到有哭声？”
“实话跟您说吧，家里老了人，离家太远回不去，在这祭奠一下，您抬抬手就过去了。”说话间我掏出500块钱塞他手里。
这时候他的对讲机响了：“搞清楚了吗？怎么回事？屏幕上火光还在闪呢。”
“是几个年轻人吃烧烤呢，我这就让他们搬进屋里。”
我松了口气，放开了他。不一会儿他又焦躁起来：“你告诉里面得快点儿，我们头儿派我来看看情况，火光还不灭的话，他就要亲自带人来了。”
“你哪那么多话，院里的事不许打扰！你们头儿真来了，我就告诉他你收钱的事。”
“你他妈的！”他愤怒了一下，随后说：“我去把附近的摄像头挡住，你们也要快点儿结束，完事儿记着把火灭掉！”
那个仪式举行了近半小时，向天冻的发烧了，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向东也一个劲打喷嚏，直到简彤打电话说她父母已经走了，才回去。
这天下午，我正在厨房煮鸡汤，向天穿了个睡袍，晃晃悠悠的从楼上下来了，到近前一把抱住我：“我梦到了！我梦到爸爸了！以前每次临睡前我都在心里默念：爸爸今天让我梦到你，可是一次也梦不到。今天我终于梦到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信爸爸收到了？梦里好些事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帮我解释解释。”
“我哪儿会解梦，咱们打电话问问祁姑姑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