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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打倒那个打铳的

(二十)打倒那个打铳的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5-03 11:01 被阅读0次

    《渐行渐远》系列之二十          

    “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曾经,这首歌和“白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样齐名,全国人民除了不会说话的都会唱,或者哼它的曲调。开“忆苦思甜”大会之前,就反复不停地播放。        

    全校师生四百多人分班整整齐齐坐在我们新修建的运动场上,前面搭了个大讲台,两边挂着标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开会之前,照例要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所有人表情严肃庄重,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和先进典型更是夸张,愤恨和悲戚在眉梢眼角轮番上阵。        

    作报告的诉苦人端坐在讲台正中间,他的身后,左边端坐着书记,右边端坐着校长。他不是个经常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做报告的“老手”,开始讲话时,扭扭捏捏,拘谨不安,说话节节巴巴,东扯西拉,声音微弱得像夜间蚊蝇的吟唱,几乎听不见;书记和校长小声地鼓励他,慢慢地,他说话声大了,也顺畅了,低沉又哀怨,仿佛声音里蓄满了悲伤的泪水。        

    我没有认出台上作报告的诉苦人。我们从早到晚都耳闻目睹“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然而,十六七岁的我们,虽然“学工、学农、学军”,“开门办学”,但那简直就像是好玩的游戏,不能算真正地走进社会,没有自食其力,阅历几乎等于零,心智也还没有完全成熟,不知道世道的艰难和人心的险恶,所以“阶级斗争”好像夜半的鬼魂,除了吓得人不敢吱声,或跟着起哄以外,别的毫无意义。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场外几只麻雀打架。忽然,听到他凄惨的哭诉声: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他穿着单薄的破衣乱衫,饿得前胸贴后背,沿街乞讨。一个地主老财放出恶狗,他撒腿就跑,老财主拿起土铳打伤了他。他还在往下讲,但一个愤怒的尖利的女声在会场上空震荡:打倒那个打铳的!        

    顿时,全场师生条件反射地举起握紧拳头的右臂,跟着她高呼:打倒那个打铳的!        

    这时候,我认出了满腔悲愤、一脸怨恨的诉苦人:学校食堂卖饭的刘师傅。      

    那个打铳的地主老财我没见过,仇恨也仅仅在呼喊口号的那一刻;我没见过大腹便便的资本家,可是,所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地主,无一不是瘦骨嶙峋、任人宰割的可怜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见得多,也都是和蔼可亲的长辈。实在恨不起来。倒是这个正在诉苦的刘师傅,让好些同学感到可恶至极,非常恼恨。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大约五十岁,红光满面,矮壮粗胖,左手大姆指尤其粗大。给我们打饭时,总是把长着长指甲的大姆指贴在碗里的壁上,指头尖还翘起来。这样,我们打半斤米饭,就被他这个指头剋扣了至少一两多。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留心观察,他在给少数几个漂亮的女同学打饭时,没有把大姆指放进碗里。        

    我们要报复!报复的办法就是偷!把他从我们这里“巧取”的米饭再夺回来,虽然我们并不是穷得非偷不能裹腹。我们住在学校,只有星期天放假才回去。一天三顿饭都在学校食堂买。学生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是三十五斤,油四两,肉半斤,饭菜票得自己买,饭票每斤一角六分钱;最贵的菜是蒸肉,一碗二角五分,炒肉丝二角,鹵鸡蛋和海带豆腐五分钱,最便宜的是萝卜白菜和冬瓜,只要二分钱。肉和蛋供应紧张,食堂一个星期只有二三顿卖荤菜。我妈每个月给我二十五块钱,几个和我玩得好的同学也一样,这在同学中已经算得上很好了,完全可以不“偷”,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学校座落在城外的山边,六栋平房教室建在平整的山脊上,教室前面是操场,最后一排教室是男生的寢室。坡下是食堂,往后山走,山坳里是碧波荡漾的大水库。春末后直到放暑假前的每个黄昏,我们到食堂买了饭菜,就拎到水库边上狼呑虎咽。夕阳西下,宿鸟归林,晚霞映水,波光粼粼;十米多高的闸楼上,不断有人往下跳,有的像僵尸,有的像飞燕。           

    下午买饭的时候,我们会仔细观察有没有熟肉或鹵鸡蛋,如果有这些好吃的,那我们在水里泡一下,就火急火燎地爬上岸,浑身湿漉漉地抄近路潜回食堂,拨开买饭窗口的小木板,爬了进去。有时晚自习前食堂还有人,只能在自习之后再行动。        

    从在买饭菜的窗口发现好东西,直到把它们送进嘴里,这中间漫长的时间,等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煎熬。我们被偷窥到的鹵鸡鹵肉勾住了魂,美味无限放大,心神走火入魔,口水泉涌,却又舌干唇躁,坐卧不安。有时没有肉和蛋了,就把锅巴放在抹布里捏成圆团,吃起来也很香。打着饱嗝睡到床上,想着卖饭师傅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相视而笑。        

    作贼心虚,不仅是在行窃的过程中,那怕就是过了十天半月,风平浪静,也疑神疑鬼,被别人多看一眼,立刻心慌意乱,好像已经被抓住了把柄,铁证如山。        

    给我们勇气的是电影。那个时候城里只有一家电影院,每个晚上要放一部影片,连续放三四场,从六点放到后半夜,人山人海。最火爆的是《卖花姑娘》,我们含着泪水看了整整二个夜晚——从黄昏到黎明。《宁死不屈》隔三差五地看了五六场,经常唱着“赶快上山吧勇士们”回校,模仿《回故乡之路》、《渡江侦查记》、《地道战》中的英雄人物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翻进食堂,吃肉吃鱼吃鹵鸡蛋。还学《奇袭》里的那个韩军运输队长:躺在砧板上,嘴角叼着香烟。      

    初夏的一个晚上,我和一个好友打着手电筒,拨开买饭窗户的小铁栓,推开木板,爬进了食堂。摸到案板上一人高的蒸笼前,揭开一层,里面好几碗蒸熟的排骨。搬动蒸笼盖时,不小心弄出了响声,我以为食堂没人,就放心地和他一人端起一碗还是温热的蒸排骨开吃。刚吃了二块骨头,隐隐约约听到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俩屏息静听,似乎有什么东西往食堂大门口移动。

    好友声音颤抖,说得我汗毛直竖:“是鬼吧?”        

    正惊慌失措时,忽然大门口灯光亮了,只见矮胖的刘师傅左手拎着一个铝合金的大盆子,右手挥着长擀面杖,使劲儿敲打,大嗓门高声叫喊:“抓小偷啊~”    

    他发疯似地敲盆子,一边往学校办公室那里跑,一边惊恐又凄厉地叫喊。    

    我俩慌乱地扔了蒸肉碗,从窗户口跳到食堂外。月华如水,原本想逃回宿舍躲藏,忽然看见瞥见几条黑影从保卫科那边窜了过来,我俩转身向山上跑,顾不上荆棘藤蔓,拚命狂奔,仿佛要逃出饿虎的血盆大口,手电筒也在慌乱中丢掉。那几条黑影时隐时现,紧追不舍。我俩在密林中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好几里,等停下来看,已经到了蚕种场,山坡上都是低矮茂盛的桑树。紧张地四处张望,竖起耳朵仔细听,直到确认平安无事了,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爬上桑树,坐在枝桠上,借着月光摘熟透了的桑椹吃。        

    回想起刚才夺命狂奔,我俩都恨死他了!

    我气极反笑,不屑一顾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好友用手指轻叩着太阳穴说:“我怀疑刘胖子也是去偷蒸肉的。看见了我们,他反倒成了英雄。”      

    我想了想说:“不会吧?他们吃饭的时候,蒸肉就在手边,早就吃饱了。”      

    好友辩解道:“厨房里还有事务长,盯着他们哩,量那些炒菜做饭的不敢胡吃海喝。他们要等事务长不在的时候,才敢偷着吃。”        

    我说:“也许事务长和他们是一伙的,都敞开肚皮,把肉当饭吃。”        

    好友说:“我妈在医院里当事务长,厨房里的事我知道一些,都互相盯着。谁也不能多吃多沾。”        

    我说:“不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顺手牵羊嘛。”        

    好友说:“我要是欠肉吃,就回家去,我妈就给我端二碗蒸肉,一次让我吃个饱。”      

    我笑着说:“那你妈就是给你偷的。”        

    好友立刻很严肃地说:“我妈公私分明!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是掏钱买的,你不要胡说!”停了停,好像豁然开朗:“刘胖子肯定是他吃饱了,然后乘食堂里没人,偷给他老婆儿子吃。对!就是这样!”        

    我懒得和他争个输赢,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又潜回学校的宿舍。        

    星期天回家,母亲说:“昨天开会碰到你们校长,他说你们几个娃子晚上到食堂偷肉吃。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以后不准偷了。你们校长还说,绝不能损害国家和集体财产,要向邢燕子学习,当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她虽然语气平和,但我听来却是晴天霹雳。     

    我们的报复终止了,但更恼恨卖饭的刘师傅,因为一直到毕业,他给我们打饭时,那个又粗又大的指头就稳如泰山地放在我们的碗里面。

    果然如好友的猜测,后来有小道消息说:刘师傅把食堂的猪肉香油往家里带,被发现了,书记校长怕对学校的影响不好,压住了这些流言蜚语。

    我们的“立场”出了问题,忘记了“阶级斗争”,恶毒地咒骂:那一铳咋没把他打死!      

    时光流逝,“忆苦思甜”大会的场景,还有那个矮胖的刘师傅,早已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纤尘不剩,只有“打倒那个打铳的”口号,仿佛一具木乃伊,静静地躺在记忆里,偶尔想到它,就像一片叶子落在平静水面溅出微弱涟漪。       

    2023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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