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在当代文学“红色经典”的谱系中并不算那么“红”，与“三红一创保林青山”几部大作相比，它似乎缺少了某种时代的厚重感。我觉得原因有二：
第一，主题小；《小城春秋》故事的核心内容是1930年发生在厦门的大劫狱事件。这一真实的历史事件固然可歌可泣，但其在历史上的影响力仍然稍显逊色。而且相比于小说《红岩》中江姐在狱中的宁死不屈，《小城之春》显然缺少对牺牲精神的渲染——毕竟他要展现的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劫狱事件。两相对比，《红岩》显然更有社会主义教育的意义；第二，新人形象不突出；社会主义文学很强调对新人的塑造，这是关系到革命主体自我想象机制建立的大问题。如《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就是一个很能体现社会主义国家对新人的想象的人物形象。这样的形象能够参与到读者的生活想象，具有某种模范引领作用。但《小城之春》描绘了一幅英雄的群像，绝对意义上的主角英雄并不很突出。更何况，这些人都带有浓厚的知识分子气息，与力求建构工农兵形象本体意义的当代文学精神有差距。
但我们必须要知道，这是高云览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写完小说不久作家就因癌症去世了）。他个人并不是一个已经有了充足的艺术准备和艺术积累的作家，作为一个厦门人，他是从作家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出发去进行创作的。完成这样一部作品，他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的（个别章节的删改，重写甚至多达十次以上）。考虑到这些，再挑剔的读者也会给予这部小说足够的宽容。更何况，单纯从小说文本的角度去看待这篇小说，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首先，鲜活的人物。小说中很多人物都刻画的很生动，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一心向党但政治上还不成熟的何剑平，外表柔弱内心沉稳的吴坚，待人宽厚却也容易犯温情主义错误的陈四敏，从独行侠客转变为党的战士的吴七，热情大方、爱憎分明的共青团员丁秀苇，醉心于艺术而又有正义感的公子哥刘眉等等。这些形象总体上都是正面人物，但又都有着各自的缺点，正是这些缺点（以及缺点的改正）让人物更加立体和丰满。反面人物塑造的同样入木三分：比如赵雄。这个卖友求荣的叛徒曾经是爱国剧团的领袖人物。我们不能说他的爱国热情就是虚伪的，他选择去考黄埔军校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的。只是人会发生变化，赵雄内心深处就有着个人主义的根性，且后来越走越远，成为一个十足的刽子手。
其次，复杂多义的文本内涵。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故事完成度和流畅度虽然都很高，但小说局部难免有割裂之感，由此造成了某种光怪陆离的观感。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分别想到了《情深深雨濛濛》、《肖申克的救赎》、《色戒》、《霜花店》、《世界上最冷的地方》等文艺作品。小说开头讲述何剑平和李悦少年时代的家族仇恨——李的父亲在械斗中杀死了何的父亲，但这样一个带有武侠仇怨色彩的故事却很快就戛然而止，在进步思想的指引下何剑平放下了仇恨。借着就是典型的“革命加恋爱”的叙事：丁秀苇与何剑平互生好感，后者因为工作和性格的原因一直未曾表露，且在两人异地工作后也未致信表露心迹。待到丁秀苇重新回来时，她已经与陈四敏互生情愫。何剑平因为与陈四敏是革命同志，只得痛苦地沉默。但陈四敏同样很痛苦，因为他其实已有妻儿。因为长期异地相处，他也对秀苇产生了好感。最终，他以共产党人的理智克服了私人不道德的情感，主动向何剑平和秀苇说明了真相。这其中秀苇给四敏写的信让人印象深刻：
当发觉四敏有意疏远自己时，秀苇做了一首诗送给他：
为什么你不明说
你的沉默为我？
倘我猜的是错，
我愿远远走开，
不让你有一分难过。
假如冬花须入暖房，
我宁愿和霜雪一起；
假如离开你可免灾祸，
我宁愿入地狱跟着你。
而当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秀苇的回信同样充满情感的力量：
“我永远记着那勒住在悬崖上的友谊。为了你那崇高的理智，我尊敬你。我违背了我一向任性惯了的感情。我把收拾不起来的全都收拾起。纵马悬崖，我是敢的；要不是因为拖下去的不只是我一人，我又何惜做一次粉身碎骨的冒险……
现在，让我拿你的话来做我的座右铭：假如幸福必须牺牲别人，就先牺牲我吧。”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小说很快就写到四敏得知自己的爱人牺牲了，然后何剑平就把自己的君子之风发扬到极致了——想把刚刚又重新和自己有的很近的秀苇让给四敏。他认为，秀苇本来也是喜欢四敏的，不能在一起无非就是因为人家有妻子了。现在四敏的妻子牺牲了，障碍就没有了呗。说真的，我这里嗅到了浓浓的琼瑶剧的味道。当然，四敏很坚决地拒绝了，并继续撮合何剑平和秀苇。
至于《肖申克的救赎》，小说写何剑平被捕入狱，跟他做狱友的是一个磨刀老人。这个老头的入狱经历过于悲催：被表兄弟坑了一大笔钱，闺女还被这个表兄弟给拐卖了，老伴儿最后吃了大烟膏子自尽身亡。这个磨刀老人磨刀霍霍向表兄，把人杀了，自己也进了监狱。入狱之后他就想着越狱，于是选了一个光找不到的墙角，每天用凿子挖挖挖。这很难不让我想到《肖申克的救赎》中的安迪，那种对自由的渴望，以及不动声色的缜密计划都可以互相呼应。当然，最后这个老头的结局比安迪惨的多，后者越狱成功了，而我们的磨刀老人就在马上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被转狱了，等于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何剑平做了嫁衣裳。小说这样的安排可能是作家为了凸显个人越狱的偶然性与集体劫狱的必然性之间的差距——何剑平虽然顺着地道逃出去了，但最终还是落入魔爪回到了监狱。
至于《色戒》，这个离得有点远了。书中有个叫书茵的女孩儿误入魔窟——成为叛徒赵雄的秘书。当然，她当时只是考了公务员，还不知道赵雄是怎样的货色。但后来她在洪珊老师的引导下逐渐从产生进步思想。小说写赵雄利用她与吴坚过去的旧情来劝降吴坚，两人的见面和对话都处理得很精彩。书茵情难自控，将写有救她出狱的秘密纸条交给了吴坚，而吴坚虽然内心也仍然对她有感觉，但共产党人的理智让她宁愿相信这是敌人的手段。作家在写道这儿时还并没有交待书茵接触到了新思想，作为读者的我也如身陷迷雾，难辨真伪。但此时的阅读体验带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真真假假的爱情比绝然真实或绝然虚假的爱情更有魅力。我想任何读者在看了两个人的对话都会有如是的感觉。与《色戒》中的王佳芝不同的是，书茵虽然扮演了卧底的角色，却没有屈服于赵雄的淫威——后者多次对她有性暗示，而是仍然爱着共产党人吴坚。这种处理是对《色戒》的反写，在高云览笔下，女性的情感世界是完整健康的，她们也可以拒绝物质和欲望的诱惑，享有崇高的爱情。
《霜花店》是韩国著名的情色电影：高丽国国王与他的龙卫队队长之间有着同性之爱，但在传宗接代的压力下，他决定让这个队长来替他完成使命。队长本来和王后并不熟悉，就是因为几夜的欢愉，后来产生了美好的爱情……在《小城春秋》里，书月（书茵的姐姐）本是进步青年陈晓的爱人，陈晓因为参加革命工作要暂时离开她而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兄弟赵雄。没想到赵雄对朋友的妻子动了邪念，在轮船上将其奸污。然后你猜猜怎么着了，然后书月就爱上他了，并且也就嫁给他了。我在这里不想谈论爱情与性之间的关系，我想说的是，一部革命小说中能够容纳如此隐秘而复杂的人性内容，这是很难的一见的。
《世界上最冷的地方》是我少年时代阅读过的一本中外文对照读物，作者是谁已经不记得了。内容讲的是20世纪初探险家登陆南极的故事。阿蒙森和斯科特分别带领队伍向最冷的地方进发，斯科特迷路被困。他的一个受伤的队员为了不拖累大家而选自自杀。当然，这样的故事在中国的革命叙事中也比比皆是。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让人肃然起敬。比如《小城春秋》中掩护狱友逃狱的何剑平和陈四敏，他们炸掉岗楼死里逃生时都已负伤（何剑平肘部中枪，陈思敏肺部中弹），在雷雨交加的暗夜里，他们在狂怒的大海边逃亡。眼看着敌人的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伤势渐重而难以继续行动的四敏为了不拖累剑平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小城春秋》中很少写道牺牲，这从侧面更加升华了四敏的共产党员形象，是非常令人感佩的。
小说中还有一些颇有意味的至理名言，着实耐人寻味。如剑平在初识刘眉的时候很看不惯他为人处世那一套，评价他“这是个出色的演员，又是一个讨厌的角色。”这句话有哲学家的气质，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会有或多或少的表演，问题是你扮演的角色真的是你所喜欢的吗？再比如，剑平对李悦讲起对陈四敏的印象，认为这样一个连蚂蚁都不忍心去踩的人居然能写出那么大胆犀利的文章，真是想不到。李悦回道：“一个人太善良了，就常常有点婆婆妈妈的。”说的多好，太善良就容易左思右想，总怕哪里做得不够给他人带来不便。圆融而没有棱角，却仍然会被这丛林法则的社会所伤害。我仍然记得电影《过年》中六小龄童老师的酒后真言：“这人啊！要是太老实，就容易受到伤害。”这些老话里面真的有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后一个例子，小说前半部分面对特务的跟踪，已练就一身本领的何剑平想去跟他们硬碰硬，李悦说了一句很有智慧的话：聪明的艄公绝不跟坏天气赌，他只把船驶进避风塘，休息一下。
一部写实的小说总要比较客观地呈现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这里当然也包括了自然地理空间的描摹。如果说《林海雪原》让我们惊呼东北深山老林的险峻，《红旗谱》让我们对河北农村的民俗津津乐道，那么《小城春秋》则让我对大海的壮丽与浩大叹为观止。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大海作为自然环境的一部分也融入到了小说人物的情绪当中。当组织上把何剑平的杀父仇人李木的儿子李悦引见给他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不适。但接着便是他走向大海，人的胸襟不是可以比大海还要广阔吗？既然械斗是地主劣绅挑唆起来的，李木只是被拿来当枪使的，那么杀害自己父亲的真正元凶到底是谁呢？这样一想，何剑平就释怀了。
总而言之，评论家冯牧所谓的“《小城春秋》与《青春之歌》一样，一南一北，互相辉映”的评价大体不差。它们都以知识分子为主要的表现对象，都写到了他们思想认识的发展和对自身性格缺陷的克服。从这个角度来讲，《小城春秋》理应得到更高的评价。虽然小说的文本内涵不够统一（这或许也是影响其文学史地位的原因），但对共产党人在监狱中的斗争的描写仍是故事的主体，他们的气节与操守令人动容。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这首歌可作为全书的文眼：
把你手里的红旗交给我，同志，
如同昨天别人把它交给你。
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场，
明天，我要带它一起上战地。
让不倒的红旗像你不屈的雄姿，
永远鼓舞我们前进，走向胜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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