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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集之三:《死刑归来》

暗黑集之三:《死刑归来》

作者: 常书远 | 来源:发表于2017-10-28 15:01 被阅读305次

    我见瞒人汉,如篮盛水走

      ——唐·寒山

    倘若这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我绝不会想到,也绝不相信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即使心里也偶尔期盼奇迹,并随之嘲讽自己的异想天开,却也绝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的过程,真真切切地捡回了一条命!

    我,一个死刑犯人,居然逃过一劫,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思议?我那原本准备归入无边死寂的灵魂猝不及防地又被现实仁慈地挽住,好久才缓过神来,那激动的感觉宛如获得了新生!

    是的,这不就是新生吗?我觉得现在全身每一个关节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轻快,所以我激动地、快速地偷偷往家里跑,我要尽量快一点回去,要让我的妻子,我深爱的妻子早点和我一起分享这份激动,分享这份人生中意想不到的惊喜,感谢上天对我们的仁慈。让她为我多一分钟悲伤我都感到不忍!我已经让她等太久了,她一定悲伤太久了!喔,我终于要见到她了!

    现在夜幕已经降临,经过长途跋涉和等候,我已经走到了我们家所在的那条狭长蜿蜒的城中小路上。我象只猫一样挨着墙壁小心地走,依然害怕被人认出来。好在我们这里是一块相对偏狭之处,没有密集的居民小区,这条蜿蜒小路的两边大多是年久的平房,夜晚路上的行人更是稀少。我想象着待会儿出现在妻子面前的景象,她该不会吓一跳,以为撞见鬼了吧?我该怎样来到她面前呢?我想象着我们重逢时的惊喜和幸福。

    噢!看到我们的家了——那幢两层的红砖外墙的老房子。从楼上的窗户看到我们的卧室透射出了淡淡的黄色灯光,显然妻子在家里。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不摁大门的门铃,而是爬墙到楼上的窗户,先呼唤她,再进来。我觉得这样反而能减少她的惊恐。我爬上了围墙,记得以前墙头上立着许多碎玻璃的,不知怎么现在没有了,这就方便了。然后我从围墙上跳到我家房子旁边那棵梧桐树上,再轻轻一迈,就踩到了我们的窗台上了。我蹲下身子,透过窗帘拉开的地方,看到了我的妻子!她娴静地侧身坐在梳妆台前,没有看镜子,而是两眼出神地面向前方,神色淡然。我感觉那是伤痛后的平静,如惊涛骇浪过后的大海。

    我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她立刻诧异地望过来。

    “绫!”我小声地呼唤着妻子。她的脸色顿时一变,瞪大眼睛站起,朝我这边走来。

    她看到了我!认出了我!她的眼睛放射出看见奇迹的光。她颤抖地打开窗户,我没有马上一跃而进,我们激动地互相看着对方。

    “真的是你吗?”绫激动地说。

    我跳进屋子,走到她的跟前。“是我,真的是我!我没有死!”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闪闪打转,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事实后,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扑到我怀里,我们紧紧相拥。

    “我不是做梦吧?”妻子说。

    “没有。这不是梦!”我说,“其实我也以为这是做梦,但我知道这都是真的!别急,我会慢慢告诉你一切。如果你知道我在临刑前经历了怎样曲折离奇的经历,你就知道这一切不是梦了。”

    夜已经深了,回到阔别已久温馨的家里,在幸福感的汹涌澎湃之后我突然感到异常的疲惫。

    “我困了。”我说,“这些天我实在太累了,想睡了,明天我会好好告诉你我是怎么逃脱死刑的。”

    妻赶紧温柔地为我做准备,脱下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准备好洗澡换的衣服,还拿出了我的睡衣。过程中一直含着惊喜的眼泪。没想到我的衣物她全都留着,仿佛等待我归来一样。在无比喜悦与幸福的疲倦中,如摇篮中新生的婴儿,我度过了连日来久违的温馨之夜。

    翌日,当我睁开眼睛,进入眼帘的便是妻子温柔关切的面容。她可能起来后一直端详着我,感受着我在她面前的真实。我起床洗漱完毕,享用着妻子早已准备好的早餐。她坐在一旁看着我,脸上仍保留着昨夜喜极而泣的笑。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吧?我现在就慢慢跟你道来!”我边吃边说。

    她冲我出神地点着头。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奇迹,专注的她多了份天真的神态。

    “这样的事说给别人,别人都不会信!除非是看到我还活着。这是一次令人不可能想到的意外,是这个世界上千万次才可能发生一次的几乎不可能的概率!但是……哈哈!偏偏就降临到我身上。”我庆幸地、自得地说了起来,“当时刑车拉着我们一干犯人到了那片荒郊野外。那里人迹罕至,阴风凛凛,我们一字站好,枪手便开始行刑。我感觉我背后那个枪手好像是个新兵,看起来挺紧张的。他紧张让我也有些紧张了,我担心他一枪打不死我,让我多受痛苦。”

    妻子眼睛不眨地听着,好像跟着我进入了当时紧张的时刻。

    “也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空忽然下起了冰雹!对,是冰雹!虽然当时是阴天,而且已经有了点毛毛雨,但谁也料不到会突下冰雹,而且是大颗的如鹌鹑蛋那么大的冰雹,哗啦哗啦,铺天盖地,打得脑袋一阵剧痛,我肯定当时我的头就起了几个包。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大家措手不及,只听见那个长官冲几个枪手大喊:‘快!快!快!’”

    “我马上便听到‘砰砰砰’几声,漫山遍野冰雹撞击声的覆盖使枪声有些模糊,但我的余光还是看到旁边的犯人一个个倒下了身躯。我正准备同样倒下,可顶住我后背的枪口就是迟迟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长官在吼。

    ‘这枪怎么……怎么好像……’我听见身后那个新兵不安地说。

    ‘没开保险栓吧!’有人提醒。那个新兵这才好象恍然大悟,我感觉背后的枪口动了动。

    ‘我靠!’

    ‘别紧张!’

    我看到法医已经冒着可以打死人的冰雹快速确定着犯人们的死亡,他抱着脑袋在冰雹中蹦蹦跳跳,快得像去投胎。现在只剩下我了。我心想快点快点,别让我再受这冰雹的罪,再拖下去,冰雹就先把我打死了。

    背后的枪口终于射出了死亡的声响,在满世界冰雹的演奏中显得沉闷阴凉,火药的热度与子弹的冰凉掺合在一起刺进我的身体,如冰似火,很符合死亡应有的感觉。剧痛中我应声倒地,但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刻死掉。那个法医匆匆过来检查了一下我。‘好了!’他说。显然,他在敷衍了事。我死了吗?我自己清楚,我还没死。由于冰雹令他们毫无准备,这个法医索性只走走过场,在他们看来一般不会有什么意外,而我却清清楚楚感觉到冰雹砸在我身上的疼痛,感觉到他们把我抬起塞进一辆车里,感觉到紧挨着我的其他犯人的尸体。

    我感觉车颠簸地行驶起来,这里是山路,低洼不平。我以为过一会儿我就会彻底失去意识,永远去到那个地方,可是我的意识在汽车的颠簸中反而越来越分明,好像有人不断摇晃着我:别死!别死!看来那个新兵并没有击中我的心脏。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车床玻璃白濛濛的蒙上了一层水汽,外面的景象变成模糊的黑影不停摇曳。左右是其他犯人的尸体。这时我听到驾驶室的声音:‘小心开,小心开!这雾太大了!’

    ‘没想到起这么大的水雾!’

    ‘继续前进没问题吧?’

    看来密集的冰雹还给山路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突然,我眼帘中颠簸的车窗猛地大幅度一转,我的身体和其他尸体一起剧烈地翻起了筋斗,象垃圾一样从车里被倒了出来。我知道翻车了,我和一干尸体纷纷滚落进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山坡。”

    我不无得意地看着已经听出神的妻子。

    “你说这样的概率是不是万分之一?行刑时突降冰雹,又是一个紧张的新兵,没有击中我的心脏,法医受冰雹的干扰,检查也敷衍了事,冰雹接着让山间起了水雾,导致翻了车,使我掉落山野。偏偏这样几乎不可能的巧合全凑在一起被我遇到了,毫无疑问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现在相信神了!”

    妻子脸上绽放出为我的幸运而幸运的笑容。

    我继续说道:

    “当时我跌跌撞撞滚着,希望滚得越远越好,但衣服挂在了一根断树杈上,停止了滚动,只好像个尸体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周围没有动静。这时冰雹已经停了,周围安安静静的。我睁开了眼睛,左边的余光中出现远处那辆卡车的身影。我试探着微微转头看过去,车子几乎是四轮朝天了。我壮胆左右四望,除了尸体,没有一个活动的人。看来车里的人非死即伤。

    这时一个声音猛地在我心里大声地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难道还继续装死等他们后面的人过来?我当机立断站起身来,从这片荒凉死寂的莽原中,从脚下远远近近的尸体中屹立起了我坚强的生命!我发狂地朝山坡底下跑,朝草木又深又密容易藏身的地方跑。刚窜进一片高高的灌木丛中,便听到山道上汽车驶来的声音。我蹲下来观察,果然后续人员到了。他们忙做一团,又是检查卡车里的人,又是查看滚落四散的尸体,最后决定先处理车祸。

    ‘还有气吗?’

    ‘司机死了!陈队长还有呼吸。’

    ‘快喊救护车送医院!并给县里打电话告知情况,请他们派车过来!’

    ‘在他们来之前,先把尸体收拢到一起!我打电话联系,小李、小莫,你们去那边收拾尸体,老田和小谭去那边。’

    那个长官吩咐着。

    我躲在灌木丛不敢跑动,怕发出声音。看着他们把一具具尸体都找到并抬到了路边,忙得气喘吁吁的。有一个人四处张望地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候,我决定冒一下险,我不要只是听天由命,趁他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慢慢地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我跟他们打移动战。好在当时有风,满坡的草叶本来就因风摇摆,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多少掩盖了我的行迹。等我一点点挪到二三十米远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时候,那个人果然已经走到了我刚才藏身的地方。我看到他四处张望徘徊了很久才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的缘故,我听到了报告声:‘队长,少了……少了一具尸体!’所有的人都一惊。

    ‘都仔细找过了?’那个长官瞪大着眼睛。

    ‘下面每个地方都找过了,草丛都仔细扒开看了,就是少了一具。’

    只见他们几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走走走,我们每个人下去再找一遍!’一个人说。

    于是所有的人都走下来了,我紧张得要命,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躲过。那个长官就走到了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我越来越恐惧,绝望的心情呼之欲出,想象着他们大惊失色地发现我这个大活人,然后给我补上一枪,甚至两枪、三枪……正在我大气不敢出的时候,却见那个长官若有所思,好象并没有仔细寻找,他突然向其他人招手,说:‘你们都过来!老田,喊他们都过来!’

    其他人都聚集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事。

    ‘算了,别找了!’那个长官低声说道。

    大家诧异地望着他。

    ‘等下县里的支援人员就到了,万一我们一直没找到,让他们知道就糟了!’那个长官低沉地解释,‘遗失了一个犯人的尸体,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现在趁别人还没来,这个秘密就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记住,谁也不许说出去,连家里的人也不许说!’

    众人连忙心领神会地称是。

    ‘等一下这些尸体交给医护队处理后,会直接火化。记住缺少的那个死刑犯的名字,到时从别的犯人的骨灰里分出一些凑成一份,交给他家人就是。’

    只见他吩咐着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跟密谋似的,我由于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

    他好象望了望远处的路边,压低声音说:‘小声点。那个人虽然昏迷了,但没准还有点意识,要是他听见了什么,事后回忆起来就不妙了。我们最好让他听见听见什么……现在我们都往回走,嗓门大点——好了,尸体都找到了吧?’他带头喊道。这个人老谋深算。

    ‘找到了,总算都找到了!’其余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声说。

    他们就这样欺骗着那个可能有意识的伤者,但更像是自我欺骗。而我悬起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有一个走在最后的小伙子想不得回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正好磁石般地与我双眼交会,我们两双眼睛定定地互相对视着!也许是见他们往回走了,我有点松懈,把脖子伸出了一些,他显然看到了狗尾巴草后我的脸。”

    说到这里,妻子的眼睛睁得溜圆地看着我,看她那紧张的表情,正急切等待着后面的情节。我得意地笑了笑,说:“你觉得我当时是不是登时绝望了,觉得天塌地陷,准备受死了?说实话,我也觉得我应该那样,可我偏偏没有。我告诉你,人到了那种情况下,脑子里突然什么也没有了,紧张、绝望、悲哀什么的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你的大脑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彼此定定的对视下凝固起来,你都没工夫多想什么了,相反这时候莫名地出现了一种物极必反的异常的轻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向他露出了笑容。他登时浑身一颤,差一点摔倒,接着使劲揉揉眼睛再看了看我这边,然后惊疑未定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了。显然,他的心里从此一定诞生了一个见鬼的故事,成为心头的阴影萦绕终生。”我得意地展开了想象,“多少年后,他可能会把这个压在心头的秘密告诉他人,希望有人分担他的惊惧,并且深信不疑那天遭遇的是一件离奇的鬼故事。他的叙述甚至可能被人当作志怪异闻记录并流传开来,以讹传讹,为人津津乐道,使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个并不存在的缺尸见鬼的故事。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事情很简单,我逃脱了死亡,但愿他把那天的事都忘记最好。”

    “没过多久,我便远远地看到救护车和支援车辆过来了。他们把尸体装上车,连同死去的司机也放在车内,这下尸体倒是齐了。翻掉的卡车也被拖走。终于,所有的活人和死人都随车辆呼啸而去,习习的微风下,周围只剩下野草欢欣的劲舞。

    我站起来,仰头看天及看脚下的土地,感觉自己像个孤独的巨人,但又那么卑微渺小,不为人知。我顺着草木茂盛的山坡深处一直走下去,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摔了几跤,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眼前开朗,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深及膝盖,我这才感觉自己渴了,趴在河边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河水,接着趟过了河,又登上了对面一座林木青葱的陡峭山岭。这时我已累得气喘吁吁,便坐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子。稍微恢复了点气力后,我又漫无目的地曲曲绕绕着前进,由于林木密布,我已经分不清了方向,我只知道不停地走,尽可能地走向远方。

    忽然,我眼前一亮,身边的景象令我大喜过望。我看到旁边许多树上都结了橙子。我摘了不少,狼吞虎咽地吃了。这些橙子显然是有人种的,说明附近有人烟了,希望他们原谅我吃了他们的橙子。吃饱了以后,我本想走出这个山岭,但这时已经夕阳西下,况且我又走了好几个小时早就累了,便在一块大石头上睡了一宿。

    我倒下去就睡着了,记得自己睡得很香,而且做了梦,梦见了你!”我微笑着对妻子说。

    “我梦见我急匆匆地跑回家看你,历经路上的千难万阻,终于回到了这条仿佛流淌着我们血液的老街,我梦见我翻过院墙,跃过梧桐树,从窗台上进来与你相见,因为我的生命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二次生命!我昨天就是依照梦里的情景跟你相见的。”

    说到这里,我含情脉脉地握住了绫的手。绫没有说话,她注视我的眼神是那么可爱,眼睛里有点微波荡漾。其实这个梦是我杜撰的,我根本不记得是否做过梦,睡得香倒是真的。我只是为了让我的叙述增加一点深情,更能调动起我们两人久别后的情绪。

    “翌日,早起鸟儿的啾啾鸣唱叫醒了我。我又吃了几个橙子,接着我记起了一件事:把身上那件该死的囚衣脱下,出于谨慎,挖了个坑把它埋了。这时我才感觉背上一阵剧痛,那颗子弹还在我体内!这一天一夜由于获得了新生,我都忘记了疼。我得尽快把子弹取出来。我在林中探索出路,终于发现一条人为走出来的小道。我顺着蜿蜒曲折的小道往山下走去,走了好久,终于走下了山,一条乡间的土路赫然横亘在我面前,更前方是一片片农田和房舍。

    我顺着大路走着,这样就能找到有标识的地方,然后通往城镇。

    一架拖拉机从我后边驶来,终于看到人了。驾驶者是个年轻小伙子,后面坐了个中年妇女,他们好奇地望着我。我向他们招了招手,问怎么去公路上城镇,能否搭我一程。

    中年妇女说:‘顺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公路上,但要转几个路口,而且有二十几里地,我们这是个很偏的村。’

    ‘你上来吧,我们搭你一程!’小伙子说。

    我道了声谢,爬上拖拉机。大家都默默无言,但看得出他们对我的好奇,尤其是这个中年妇女。

    ‘您这是要去哪呢?’她终于问道。

    ‘我要去C市。’

    ‘噢,那您得先到我们这附近的F镇,坐长途车去市里,到了市里,再去哪里就好办了。’

    中年妇女和小伙子时不时向我投来一瞥,显然对我很不解。

    ‘您衣服穿得这么单薄,不冷吗?我看您好像很久没吃饭了。’中年妇女说。

    我尴尬地苦笑,说:‘实不相瞒,我被人打劫了,差点命都丢了!劫匪抢了我的车,把我塞进后备箱。他们把车开到很远的荒山野岭准备把我干掉,幸亏我当时一脚踩空,从山崖跌了下去,偏偏我命大,被树挂住,没有摔死。而那些劫匪也很歹毒,怕我不死,居然还向山底开了一枪,正好击中了我的后背。’我给他们看我的伤口,‘我走了一天一夜来到这,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中年妇女和小伙子诧异地打量着我。

    小伙子说:‘我们这叫过雁塘,是B县F镇下面的一个村子。’

    ‘过雁,这名字于我倒是应景,我就像一只路过这里迷路的雁啊!’我不由得说。

    两个人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说:‘我们这是个穷村,别说外面的人只是路过,村里的人也都往外跑。’

    ‘小伙子你还年轻,是可以出去闯闯。’我说。

    ‘我是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中年妇女说:‘你还是先把家里这事解决了再说吧!’

    小伙子默不作声起来。这个小伙子长得黝黑结实,浓眉大眼,但我注意到他一直蹙着眉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中年妇女笑笑说:‘这是我弟弟,他正在失恋,他的心上人,我们村唯一的漂亮姑娘不理他,要去城里了。’

    ‘噢,也是!如今漂亮姑娘哪有愿意呆在农村的。’我说。

    ‘但是现在我们有更头疼的事。’中年妇女说,‘有个开发商要强买我们的地。村长是我们这的恶霸,跟开发商勾结好了,打着政府旗号要拆我们的祖屋,还要占我们家那块水塘。我们爹娘只有我们姐弟两个,他们都不在世了,我又是嫁出去的人,家里就只有我弟弟一个人顶着了。’

    怪不得这两个人都面现忧愁。

    小伙子说:‘我忽然有点担心他们现在就会趁我们不在,拆我们的屋子!’

    他姐姐忧虑地说:‘我们快点回去,希望他们没那么无法无天。’

    ‘你要不嫌弃先去我们家吧,’她对我说,‘我看你也饿坏了。我们村里有个外科医生,到时候还可以请他帮你把子弹取出来。对了,您贵姓?’

    ‘我姓郑。’我为自己胡诌了个姓。

    当三轮车驶近他们家时,只见一些人正围在那,旁边还有一台轰轰作动的推土机,担心的事果然来了!

    ‘嗨——嗨!’小伙子纵身跃下,冲向人群。‘你们干什么!’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中年妇女喊道,两个人跑到屋前,与众人对峙。

    一个村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凶巴巴地说:‘跟你们打过多少次招呼了,你们就是不听!就别怪我们用强!’估计这人就是他们说的恶霸村长。

    我在后面高声道:‘这里不能拆!’然后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

    他们奇怪地看着我。突然冒出个陌生人支援姐弟俩,又是一副这样的形象,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里不能拆’,我说,‘过雁塘这里以后任何开发商都不能开发!’我一边说一边环顾逼视着他们,不知哪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奇怪,可能是我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吧,变得勇气倍增了。

    ‘你是老几啊,好大的口气!’村长瞪着我说。

    ‘我是省国土资源局的局长秘书!你们不知道国家现在已出台政策,要维持乡村原生态,遏制过度开发吗?政策规定每个省必须上报若干乡村,作为禁止开发的保护村落。上个月过雁塘就被上报到了中央,正等待审批呢!在这种关头,你们还敢把开发商引进来,你们这是顶风作案!’

    我指着村长说:‘你作为一村干部,学习了政策没有?省里现在对这个申报特别重视,你这是和省里对着干,知道不?你们这帮家伙要是敢在过雁塘开发项目,有什么结果自己掂量!还有你们那些开发商老板也别想有好果子吃,到时候让你们白出钱,白开发,你们都没话说!’

    我简直是无所顾忌地说出这番话来,而且显然起了作用。所有的人都愣愣地听着我说完,没有插一句嘴,但是他们马上发现了不对头。

    不等他们开口,我就狠狠地瞪着村长说:‘看什么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这身模样不像国土资源局的局长秘书?我告诉你,我这两天代表省局机关随几位地质学家和民俗学者全省深度考察,途径过雁塘时不慎摔下山崖,差点摔死,跟随同人员失去了联系,通讯设备也没有了。幸亏遇到他们姐弟的帮助,听说你们要征他们的地,所以我特地赶过来。’

    ‘可我们没有收到过你说的这个政策的文件!’村长依然不敢相信。

    ‘我呸!’我几乎呸到了他脸上。‘只有通过了审批,进入了保护名录,才会对你们村下发文件。现在过雁塘还只是在接受中央审批,发什么文件?难道发文件告诉你们不能强行买地,强拆老百姓的房子?难道这还要特地提醒你们吗?只能怪你们平时不学习,不懂得主动去了解上头的意向,我看你这村官以后怎么当?’

    这帮家伙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包括那姐弟都惊呆了。我心中窃喜,趁热打铁说:‘我叫郑海洋,省国土资源局办公室秘书,不信打电话去省里问问,问有没有我这个人,有没有这个政策!’

    ‘来来来,把手机给我,还是我来打电话吧’,我怒不可遏地对村长招手,‘我给你们市打电话,说你们在强拆村民的房子,你们市领导应该知道政策的!’

    这帮人果真软了下来,其实我如此胡诌一番,心里也是没底的,到底是刚刚九死一生,我人都变了,变得那么敢豁出去了,没想到还真的产生了奇效。而且我的气质、措辞和义正辞严的派头大概也让他们觉得我根本不像个流浪汉,从而增添了神秘性。总之我把这帮人唬成功了。村长语气和蔼起来,说:‘我们确实不知道这个政策,那么我们这就回去先弄清楚再说’,他转身对那伙人喊道,‘这事就先搁在这里吧!’

    另外一个助手模样的人还上来给我递烟。

    ‘这位……郑秘书,’村长说,‘要不要我们派车送你去市里,好跟你的团队联系上?’

    ‘谢谢,我会麻烦你们的。但是得过两天,我要在这姐弟家住一两天。在老百姓家里体验当地原生态的生活也是我们这次考察的任务,何况我跟这姐弟俩也算有缘。’

    ‘那好,那好,我们等一两天再来。’村长带着一干人等走了,时不时回头望望我,看得出他还是将信将疑。

    姐弟俩木然看着我,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化让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这只是我急中生智,把他们暂时吓退,他们很快还会再来,到时候你们就说我是乔装的记者,来调查恶霸村官勾结开发商强拆民居的情况,已经用针孔摄像机把他们的行为录了下来,并往省里的媒体写去了报道。我不敢保证能起作用,只能希望能遏制他们。’

    中年妇女说:‘还是谢谢你了。你这次帮我们说退他们,已经很感谢你了!’

    ‘所以我不能真的住在你们家,我必须马上走!但是我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马上做饭招待我。

    吃饭时,小伙子说:‘其实我愿意卖给他们,然后去城里找她。只是他们给的价钱太低。’

    ‘到时你看着办吧,希望今天这出戏能使他们抬高价钱。’我边说边狼吞虎咽。”

    绫听得入神了,她想不到我还经历了这样引人入胜的插曲。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钦佩,我暗暗笑了。我必须老实申明,其实刚才喝退村长一干人是我编的,根本没有这回事。实际情况只是我来到了那姐弟家,吃了一顿饭,弟弟把我送出村,途中顺便去医生那治伤。但我觉得这种平淡似乎配不上我九死一生的经历,所以就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了中间那场冲突,给自己增加一点光环。也许这是对自己捡回一条命后得意的虚荣心爆发吧。反正没人知道是我杜撰的,绫也不会深究,她正沉浸在我‘死而复生’的喜悦中,没什么她不愿不信的。

    “在这个名叫过雁塘的山村遭遇,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今城市对农村资源的掠夺。”我对妻子说:“城市就像一个贪婪的吸食者,全方位吸噬农村的一切,使农村越来越萎缩、干瘪。不仅土地被城市文化一块块地改造和蚕食,个性独具的村庄一个个消失,就连人这个资源,所有稍微优秀一点的人也都被城市吸纳走,比如他们那个地方唯一一个漂亮姑娘,这都是必然的迟早的事情。

    吃饭时,我鼓励小伙子进城去闯,找他心爱的姑娘。我说:‘在过去的古典社会,由于社会各阶层信息交流有限,地域之间相对闭塞,普通农家小伙娶到同村大美女的事情还时有发生,但在我们今天这个一体化的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不可能了,因为乡村任何一点优势资源很快就会被城市发现并吸纳,无论人还是土地资源。你心爱的姑娘要离你去城市,跟你家的土地要被开发商开发都是同一个原因所致。’

    他可能模模糊糊听得懂我的论述,并坚定地表示,只要价格合理,就答应村干部和开发商,去城里开始自己新的人生,追求心爱的她。我忽然又想,等他真到了城里且有了出息,在城市光怪陆离的诱惑下,他还能保持初心吗?

    我知道这个小伙子肯定会离开家乡的,就凭他还算俊朗的外表。你知道吗?除了这个小伙子,我在那个地方就没见到几个长相过得去的。但凡有一点点优势的人都走光了,留在那里的村民可想而知,更别说还有很多老幼病残。那里人们的形象就像千疮百孔的危房,与周围山青水秀的风光很不协调。这可怜的乡村啊,被城市吸噬成了什么样子?在城市文明面前,乡村将彻底丧失一切优势,所有的民俗风光、价值传统、风水宝地、自然生态都会被榨干,就像水土流失一样,就连人的基因都在惊人地退化。丧失了一切优势的农村在城市面前就是一个笑话,还不如灭亡!我们的社会已经严重失衡,因为我相信世界上任何绝对优势的出现,都是畸形的结果。科技的发展不会造福下层社会,只会使上层社会吞食下层资源的能力越来越强!

    这是一个自然环境多么优美的山村啊,可惜村民们都不愿意呆在那里,我知道它的毁灭是很快的事情,我只是一只路过的大雁,除了感叹还能做什么?

    我吃饱就告辞上路了,弟弟先把我送去他们村的外科医生那里帮我取出了子弹,并上了药。小伙子也没给钱,只说回头送点菜过来,看来关系不错。临走时小伙子还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做路费,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小伙,愿他一生幸福!有机会的话我想再去看他们。哦,可能看不到小伙子了,他要离开家乡了!

    我按照他的指示往F镇步行而去。

    别看只是个山村,道路曲折蜿蜒还走了老久。我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差不多快出村子了,忽闻背后远远传来一阵叫骂声,我回头看,是村长带着一干人等追了上来。

    ‘你他妈别走!妈的,省里的政策没有收到,倒是收到有逃犯路过的通知!’

    ‘逮住他!’

    我二话不说,撒腿往小河冲去,噗通一声跳进河里,往下游方向拼命地游。只听见那些人在岸边叫骂,却并没有人跳河继续追,看来是懒得把身上打湿。

    这条小河水流比较急,我很快就游出了好远,渐渐地看不见他们了,水流也渐渐也不急了。我爬上岸,决定一边隐藏,一边逃离,山野之间还是容易藏身的。我向河岸边长满青草的坡上攀爬上去,那上面好像有一条路。爬到坡顶,快到路面时,忽然看见上面露出一截面包车的车尾,还有人在说话。我吓得赶紧停住,好在有草丛遮挡,而那辆面包车让我眼熟。

    在茂密的草丛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人,竟然是那个监管行刑的长官!和他说话的那人正是村长,旁边一些人我也大略看到了,有的是刚才见到的拆迁人员,有的是那天一起参与枪决现场的人。

    我大气不敢出,心想怎么这些人并没有放弃寻找我?

    只听见村长说:‘这个人肯定是你们要抓的逃犯,不然他跑什么?’

    长官说:‘那也不一定。’

    村长问:‘怎么监狱那边没给这个人的照片?’

    ‘谁知道?可能一时没找到资料……记住,这个人越狱的事是个秘密,拜托你们不要说出去,如果公开了,监狱那个领导承担不了!’

    这个长官说着叫随从取来一个包,拿出若干红包,说:‘刚才大家辛苦了,这是点小意思!’给村长的红包显得尤其厚重。

    ‘放心,我们绝不会泄密的!’村长对那些人喊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跟家里人都不许说,别他妈嘴巴那么贱,关你们屁事啊,记住了没有?’

    众人连连称是。

    那长官说:‘最近要是看到有可疑的人进村,你们可以稳住他看看有没有枪伤,如果有就打电话给我。当然,你们不通知我,任对方过去也行,最重要的——只要你们不说出去就成!’

    ‘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而且,那个跳河跑的人肯定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村长领着一干人走了,只剩下面包车和行刑队的几个人。

    一个人对长官说道:‘您考虑得挺周到,说跨省越狱了一个犯人,隐瞒了真相,又可借用他们的力量。’

    长官说:‘这些地头蛇,根本别指望借用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往外说就不错了!而且,他们肯定多少会泄密的,所以不可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您真的觉得那个人没死?’

    ‘我这两天仔细琢磨了,’长官说,‘那天行刑时不是发生了意外嘛?正好你们又找了个菜鸟新手,说不定没打中那人的要害!我看法医的检查也是匆匆了事。昨天我们又去那个地方仔细搜查了,连最底下的山坡都找了,没见到尸体,还能是什么原因?难道你要我相信诈尸了?’

    ‘也是,只能是这两种原因。不过诈尸的话……农村人大多相信这种迷信,说不定……就看你信不信了。’

    ‘我宁愿相信!’长官恶狠狠地说,‘要真是那样才最好!我们就没有任何过失了!’

    那人说:‘可惜当时时间紧急,尸体收拢就拿去火化了,十几个死刑犯,根本不清楚少了哪一个,不然还可以去他的家属那里蹲点。’

    另一个随从人员说:‘这条河的下游通往J县,要不要再去那边找找?’

    ‘去,这就去!’长官说,‘如果看到我要亲手毙了他!但如果J县还没有找到就不再找了,这个人就算还活着,这辈子也会隐姓埋名,估计这事不会泄露的,我们如果太大张旗鼓了弄不好自己倒泄露了!’这个人确实心思缜密。

    ‘对对!那就只去J县看看吧!’

    这帮人上了面包车绝尘而去。

    我身体一松,仰躺在路面下一个凹陷处,良久没有动弹。剧烈运动后的疲倦和再次脱险的解脱使我的身体瘫在草丛中不想动弹。不知名的虫子都爬到了我的脸上。这是死刑逃脱后,我再一次遭遇凶险并成功脱险。前面舌退拆迁队的事情是杜撰的,这次的凶险遭遇是真的。前面的杜撰也是为了给这次凶险做一个铺垫,增加戏剧性,哎,可惜真实的人生没有那么多戏剧性,只有更多的悲哀沉重。

    在身边的泥地、石头和细草中,我看到两朵小黄花,不知名的野花。我凝视着它们很久,羡慕起这两朵小黄花来。它们长在路面下的凹陷处,人们发现不了,但发现不了才最好。它们依偎在一起,在这个地方显得尤其卑微,孤独,但又是幸福的。我想起了我和你,我多么希望我和你就是这两朵小黄花,卑微无人知,没人打扰我们。如今,我比从前更能理解什么是幸福。”

    听到这里,妻子也动容起来,脑海中也许呈现出那两朵小黄花的画面。这段叙述并不是我故意杜撰抒情,确确实实是真的。真实的两朵小黄花!

    “我站起来后,在这个莫名之处,已经没法依循小伙子的指示去F镇了,只好向面包车离去的反方向茫无目的地潜行。从大路走到小路,从小路走进山林,又从山林走到一条柏油马路上。向路边的老农询问了F镇怎么走,并确定了与J县不在一个方向,后来又拦下了一辆卡车,请司机载我到了F镇。司机没有收我的钱,但我执意给他买了包烟。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肚子饿了起来,在路边饭馆吃了一顿,晚上露宿在一个水泥预制管里。次日,我找到车站,搭上一辆去市里的长途客车。我的样子像个难民,很多人异样地看着我。

    到达B市后,我在面馆里吃了一大碗面,小伙子给我的那一百块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于是我想打个零工赚点钱,而且我还想买件衣服穿。说起来难为情,我在旧衣捐献箱里找到了一件外套穿上,接着找到一个工地,想在那里打工,问他们要不要运砖头的临时工。

    负责人异样地盯着我,说:‘好吧,你带身份证没有?’

    ‘实不相瞒,我是流落外地,被人打劫,身份证已经没了,才想在你们这赚到钱回家的。’

    ‘可是工作是要身份证的!’

    ‘我只干三天,行不?路费够了我就走。’

    那个负责人勉强答应了我。

    我不会干别的,只能运砖头。本身连日来的奔忙已经把我累得够呛,搬了一天砖头后,晚上躺在床铺上我感觉骨头都散架了。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兴奋,感觉身上的活力越来越旺盛,因为,我就快见到你了!

    第二天,我在工作中去上厕所,回来时经过工地办事处的门口,听见门里面的说话声:‘这个人没准是个通缉犯,记住他的特征,到时如果有警察来问,我们也好有线索提供。’

    我的心一沉。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但我还是不想节外生枝、夜长梦多。于是第三天清晨我就不辞而别了,反正两天的工资已经够我回家了。

    我问好了路,直赴汽车站,准备坐长途车回家。心想就快见到你了,心情越来越激动。这里到汽车站还有好一段路,我坐了个把小时的公交车。在车上,窗外的阳光透射进来照在我面颊上很舒服,想到见到你时激动的情形,再加上连日来的劳累,我在车上睡着了。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终点站,也就是汽车站。看来是司机叫醒我的,他略嫌憎恶地走下去了,车上空无一人。我走下车,那时已经是中午,我决定先去吃午饭,但这走那转,就是没看到可以吃饭的地方。正当我瞎走着,竟迎面遇见了一个熟人,你猜我遇见了谁?”

    绫瞪着大大的眼睛等待我的下文。

    “我竟然遇见了吴可欣!我们彼此都很意外,我一身灰头土脸更令她意外。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只好又要撒谎,撒谎真难受,你看我这一路上都撒几次谎了。我说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说。其实我是给自己时间酝酿说辞。我又问她附近哪有饭馆,吴可欣说:‘到我家吃饭吧,边吃边说。’

    算起来,我们跟老同学吴可欣应该有十七、八年没见过了吧?我时间可能更长,你们十几年前还搞过一次同学聚会,我没去。但我和吴可欣家小时候做过好几年邻居,他爸爸又是我们小学时候的校长,关系很好,没想到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偶然邂逅之下,彼此并没有生疏,她还热情邀我去她家吃饭,儿时我们的比邻之谊并没有随时光完全消逝。

    这么多年不曾再见,大家面貌都变化了,却还是那么快就认出了对方。吴可欣还是那样瘦如竹篙,但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脸上鲜明地带着几丝岁月的沧桑。

    你知道的,吴可欣爸妈后来犯了那个邪教杀人事件被判了刑,据说吴校长夫妻精神双双出了问题,所以被轻判了。再后来大家对他们一家的情况就知道得很少了,与同学们之间的信息断绝了。看来他爸妈已经被释放,为了淡出熟人圈的视线,和女儿搬到了B市。

    在同行中,我问吴可欣搬到B市有多久了。吴可欣说:‘六年了,我跟我先生也分开了,又跟父母还有哥哥住在一起。’

    ‘你们过得还好吗?’

    她苦笑了一下,‘他们过得还行,爸妈生命力比我还顽强。但是我,跟坐牢一样。哎,真希望他们消失,和他们在一起每天都是折磨!’说到这里她一脸愁容和无奈,令我诧异,看来她父母的精神疾病并未好转。

    我跟着她转了几个路口,行人越来越少,道路越来越僻静,最后走进一条清冷昏暗的小巷,墙上一只猫闪着绿眼睛瞪着我们。最后我们在一座很旧的房子门前停住,我一端详,这分明是个废弃的厂房,墙壁上都生了青苔。她开了门,我跟着她走进去,这里面居然就是他们的新家。由于是厂房改造的,里面倒也宽敞,只是光线昏暗。

    她指示我坐在一张沙发上,这是那种好多年前的老式沙发,但并没有破旧,我注意到其他家具都显老式。她给我倒了杯水,接着去了厨房做午餐。房间里空气不是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旧厂房改造的缘故,隐隐有股霉味。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宽敞的客厅尽头的门前敲门说:‘爸、妈,吃饭了,今天家里来了一个熟人。’

    她又去敲另一张门,叫他哥哥出来吃饭。

    吴校长夫妻缓步走出来了,我起身相迎。‘吴伯伯、张伯母,我是程均。’吴柯也出来了。他们凝视着我,‘哦,的确是程均。’吴校长苍老的声音说。

    他们都老了,两位老人头发花白,神情冷淡,并没有对我表现出热情,吴柯则神态颓唐,形象萎靡,不修边幅,沉默寡言。

    大家围在桌前静静地吃饭,居然没人开口对我这个客人说话。

    我打破沉默问:‘吴伯伯、张伯母,你们身体还好?’

    吴校长看也没看我,从容地吞下一口饭,说:‘好啊!有什么不好?’

    张伯母说:‘其他都行,就是我们眼睛有些花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来B市定居呢?’

    吴可欣说:‘你可能忘了,我们本就是B市人,我七岁的时候全家才搬到C市你家隔壁的。’

    ‘噢……’我隐约记起了,‘那这个房子?’

    ‘你奇怪是个厂房对吧?’吴可欣说,‘但这里正是我们最初的家,我们只是又回到了原地。当初我们家住这的时候,厂房还在生产,现在只做仓库使用了。房子比在C市的家大很多,缺点是周围没有邻居,冷清了些,毕竟这本来不是住人的地方。’

    ‘到老了,回到老地方也好!’张伯母暗淡地说。

    吴校长说:‘一切都会回到原点!而人死了后,就会回到最大的原点。程均啊,多年不见,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思想,’吴校长终于看着我说起话来,但表情依旧严肃,‘我告诉你,我们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用我们自己的感知去行事,用自己的感知去定义,而这往往又会导致我们与他人,与世俗的冲突。因为世俗不同意你的感知,他们要用他们的感知描述你经历的事情,重新定义事情的本质。你与他们对抗,你的结果可能会很惨,比如我和你张伯母,就被他们判了刑;可如果你屈服了,你又和死掉没什么区别,因为你连自己的感知都不敢接受,你还是你吗?’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了。绫,我们都知道那件骇人听闻的惨案,吴校长夫妻曾组织邪教活动,杀死了一个小男孩。按照官方的叙述,吴校长夫妻在学校以开展课外活动为名,用荒诞不经的迷信邪说给孩子们洗脑,构成了组织邪教罪,并在邪教活动中,用荒谬的仪式结束了一个男孩的生命,构成杀人罪。但是,吴校长夫妻根本不这么看,当时已经查出他们夫妻精神出现了问题。这次我见到他们,看来他们的精神疾病并无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吴校长继续对我神神叨叨:‘他们始终不相信世界分阴阳两界并互相作用,我终于找到了我们身处世界多灾多难的原因。社会的、历史的、制度的原因只是表层原因,本质的原因是精灵力量博弈造成的。精灵力量是我们所有生命的表面,和物质世界表面背后的实体。冥界的黑暗势力作祟,污染了阳界,所以我们才永远苦难不断!’吴校长的神情,已经是被自己的认识陶醉了。

    ‘当年我忽然就得到了神谕,这是在我们夫妻修炼秘传道术七年之后。那天,神毫无征兆地突然降大任于我,告诉我了这个真相。神不是不能救我们,但他需要我们自救。神指示我寻找七个儿童,组成童子军去冥界与恶灵战斗。因为儿童的先天能力还没有跟成人一样彻底丧失,比如有的孩子有阴阳眼,长大一点就没有了。所以儿童回到冥界能迅速恢复先天能力。神告诉我要十岁以下的孩子,最好是六到八岁,太小也不行,不懂事,不容易接受神圣的指示。’

    绫,你可以想象出,我听得目瞪口呆。吴校长的神情,并不是在自欺欺人,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是事实。我向吴可欣望去,她神情木然,吴柯则好像自顾自地若有所思,并没有听吴校长说话。

    ‘你别说了,程均不信的。’张伯母埋怨道。

    ‘我知道他不信!’吴校长说,‘连女儿都不相信我们,我们还能指望外人相信?血缘关系只是血缘关系,不等于在神圣事业上是有缘人。当你真正遇到那样的有缘人时,你会感到与他之间那种超出平常人生经验,不可言喻的亲密感,那是一种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感应和悸动。就像我注视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也注视着我时,我们彼此都感受到了自己是对方不可替代的存在,不可替代的宿命,心中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喔,终于找到了你,就是你!彼此都感受到与对方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紧密连接在一起,超越了血缘。’

    吴校长接着说:‘我给他换上黑色衣服,额头上抹上圣油,使他免受地狱之火的伤害。在他的背上写上咒语,标志着圣童子军的印记。我让孩子围坐于他,给他祈祷;我让他平躺在桌子上给他注射麻醉剂,给他服用神谕指示做出的药剂,这能使他在冥界更快恢复自己的灵力。然后,我们就在祈祷与冥想中为他送行。我可以看到他一步步走向冥界的关口,然后缓缓地、艰难的,但又是那么坚韧不拔地挤入进去,像个勇士!’

    ‘等凑齐了七个圣童子军,我也会进入冥界,与他们会合,指导他们与恶灵斗争。这些孩子完成神圣的任务后,就会立刻转世到一户好人家,开始他们新一轮充满福报的人生。程均,这就是那次事件的真相!跟报纸上完全不一样的真相!可那些世俗无知的人们不这样认为,到了他们口里,就变成了我们在谋杀儿童。事情是同一件事情,他们却颠覆了本质,只看到表面。’

    张伯母说:‘你说得太多了。’

    ‘我有点激动。好久没来客了,忍不住。’吴校长尴尬地笑笑,‘而且程均不是一般的客人,曾是我们的老邻居。但是可惜啊,你和我们的缘分也很浅。我知道,程均,你也一定认为我们疯了。但是我问你,这个世上,人凭什么认为跟自己不同的人就是疯子,而自己是正常的?因为在疯子的眼里,那些所谓正常人也是疯的,那么谁疯谁正常,又哪里说得清?’

    ‘所以,他们否定我们对那次事件的描述,坚持说我们在杀人,’张伯母也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起来:‘但是他们怎么证明他们的定义是对的,而我们的阐述是错的?假如他们才是疯子呢?假如世上大部分人都是疯子呢?’

    吴校长说:‘他们只是人多势众的疯子,仗着人多判我们有罪!’

    张伯母说:‘我们只是凭自己的感知做了这件事,凭自己的感知叙述这件事,对此我们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他们不也是凭他们的感知认识这件事吗?所以我们和他们是平等的,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真正证明对方是错的。’

    ‘对!’吴校长说,‘在不能证明谁对谁错的情况下,人唯一的选择就是遵从自己的感知。’

    这时候一直若有所思闷闷吃饭的吴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老夫妻面无表情地向他投去一束目光。

    ‘没错,没错!’吴柯笑道,‘人根本不能做出真正客观的判断,所有用自己的感知去审判他人的行为都是狂妄自大!哈哈,你们说得太有哲理了,哈哈……我要回去说给他们听。’

    吴校长冷冷地看着他说:‘虽然你也并不支持我们,但你今天这句话我们接受!’

    吴校长又对我说:‘程均,当我说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能触动你哪怕一丁点的灵魂,但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你不信!老实说,我们对你是有感情的,你小时候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又那么坚强勇敢。可惜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得到神谕,不然……唉!’

    张伯母说:‘我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大业,我们还想找剩下的六个孩子。这么多年了,那个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下面等待,太苦了!这样下去,他永远无法转世。那些判我们罪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犯了多大的罪!’

    ‘庸人自扰!’吴柯又笑道,‘自以为处在真相中,殊不知一切都是幻象!’

    ‘噢,不能怪你们!’他又说,‘是我的幻象。唉唉唉,可怜的人,忧虑的我啊!’

    吴校长叹了口气,说:‘亲情对我们老两口来说已经变成了折磨。女儿不相信我们,而这个儿子,我们早已当他不存在。’

    在这个演说过程中,饭也已经吃完了,吴可欣先进厨房洗碗去了。我问吴校长夫妇平时怎么打发时间,跟亲友们是否还有联系,想尽量岔开话题。但是吴校长看了看钟,说他们要去午睡了。他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夫妻俩便进房休息了。吴柯则坐到客厅外的阳台上(阳台显然是改造出来的)的一张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

    吴可欣厨房收拾完毕走到我跟前,‘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父母!’

    看到我凝视着他的哥哥,她说:‘可惜我这个哥哥也不能给我任何安慰和扶持,对我和爸妈来说,他等于不存在。’

    ‘他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变成这样子?我记得你哥哥成过家的。’

    ‘老婆死了,然后他就变成这样,和我们住到一起,’

    我向吴柯走过去,他闭目养神,但不像睡着。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吴柯,你还认识我吗?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啊!’

    他睁开眼瞧着我。

    ‘程均。我为什么要梦见你?这意味着什么?还问我认不认识你,真讨厌,我有那么糊涂吗?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我不搭理你是因为你现在只是在我梦中罢了。’说罢他又闭上眼睛。

    吴可欣说:‘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做梦,只有他在梦里才是真实的生活。’

    吴柯睁开眼睛,瞪着她说:‘在我梦中的人们永远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是梦的产物,我原谅你们颠倒事实!’

    ‘哎,小丽,怎么办呢?’他闭着眼莫名其妙地喃喃念道,‘还是别卖房子,我会努力帮你筹钱,但是我也没多少办法呀!’

    吴可欣告诉我,吴柯最近在梦中认识了一个叫小丽的朋友,小丽开车把别人撞死了,承担不了赔偿,他很着急,在梦中帮小丽筹钱。

    ‘小丽啊,梦中的人也帮不了我,他们还把你的事说成是做梦,唉!’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睁眼大笑起来。‘告诉你们昨天我遇到的一件有趣的事。一户有钱人家用一把纯金打造的锁锁住自家大门,旁人说你傻啊,不怕小偷把金锁偷去?那家主人说:你才傻呢!小偷既然能把金锁撬下来,那我屋里万贯家财不也没了,还在乎一把金锁?可万一遇到一个傻贼,光惦记我的金锁,偷了就跑,说不定还能保住我的万贯家财呢!哈哈哈,你们说这家主人是不是很有意思,很有智慧呀!’

    他自得其乐笑过后,叹了口气,低声说:‘看你们这无动于衷的样子,还是生活中的人有血有肉,有趣味,梦中的人都像死人一样乏味。程均,我本来以为今天意外梦见你,会比较有趣,但你也是这么乏味!’他又闭目养神起来。

    我摇了摇头,说:‘你哥哥比你父母疯得更严重!’

    吴可欣说:‘到我房间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我们来到她房间,关上了门。她忽然把衣服掀起,让我看她光裸的背,只见不知用什么涂料写了几个奇怪的咒语。

    ‘爸妈经常趁我睡着,进我房间在我背上画这些东西。他们认为这样有可能使我开悟。后来我睡觉把房门锁了,他们就不高兴了,就用更加恶心的方式折磨我。我只好干脆让他们进来画。有时候我是醒着的,没办法,让他们画。他们愿意视哥哥为不存在,但始终没有放弃我。’

    这时房门猛的打开,只见张伯母用力握着门把手,满面冰霜瞪着吴可欣,表情相当可怕。

    ‘可欣,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什么时候帮我们找齐另外六个孩子?’说完眼神呆呆地把门关上了。

    吴可欣面色惨白地看着我,痛苦地说:‘看到了吗?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折磨我!’

    绫,我已经完全认不出吴校长夫妇了。尽管我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们还是出乎我的意料,还有那个不可思议的吴柯。吴可欣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竟然没有疯掉,我觉得简直是奇迹。但可以看得出吴可欣那苍白的面容已经是一张长期遭受精神折磨后的面容,脆弱、忧疑、惊惧,这几种东西凝聚在她脸上,已经固化到她的面容中了,她脸上甚至都无暇表现出忧郁悲伤。这个可怜的吴可欣啊!

    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颤抖地说:‘程均,救救我!带我逃离这里!不然我迟早会变成跟他们一样!’

    ‘噢!’她突然又捂住脸,‘你又怎么救得了我?’

    我当然救不了她,她哪里知道我是个逃过一劫的死刑犯,这辈子都要隐姓埋名。但是我说:‘这不难,你父母和哥哥都应该送去精神病院,你还年轻,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不不,你不懂!’她忧伤地说。

    她从身边那个老式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影集,给我看她儿时与家人的合影。

    ‘那时候我爸妈还是正常的,他们多么爱我啊!’

    接着又翻到与同学的合影,还有几张是与我的合影,勾起了我们对童年无限的回忆。

    ‘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多么灿烂的童年啊!’

    我们开始了聊天。从童年的往事聊起,聊到欢乐处,她那饱受摧残的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我们聊了很久。她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后有一大块宽阔的坪,阳光下树影婆娑。不知不觉,已经夕阳西下。我们吃过晚饭,又接着聊天,聊毕业后各自的发展、情感、婚姻。看来那天是来不及回去了,我在吴可欣家住了一晚。好在她家房子大,书房里也开了一张床。

    次日早晨我与他们告辞。吴校长夫妇依旧那么冷淡,吴柯还在房里睡觉做梦。吴可欣一脸的无助,这个可怜的女人!她说:‘有机会来再看看我们。’

    ‘会的。’我说。”

    我跟吴可欣的奇遇说完了,这一路所有的遭遇也都基本说完了。相比于过雁塘舌退拆迁队那个我添加的虚构事件,我跟吴可欣偶遇后的这段见闻都完全是真实的,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相反,我还有个别保留之处没说,因为我必须对妻子隐瞒一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吴可欣畅聊到深夜后,我是在她房间里过的夜。

    接下来便是去长途车站坐车回到了C市,捱到夜幕降临悄悄回到家中,爬上围墙,跃到窗台,看到梳妆台前茫然忧伤的妻子,我呼唤她的名字,她打开窗户,我跳进来与她相拥,圆满的句号!历险后的大功告成!我终于正式回归我的人生。

    我这一路上的经历颇多唏嘘,遇见了一个个可怜的人,虽然我帮不了他们,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幸运的!这段经历是难忘的!当我向妻子叙述完我这一路经历时,就像再一次置身于那段艰难的历程。当我叙述完毕,看着自己熟悉的家,一切都感到如释重负,无比的安闲和幸福。看着妻子为我留下幸福的眼泪,我微笑着坐在窗前的躺椅里,愉快地注视着悠远明净的天空。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捡回了一条命,继续和我深爱的妻子相聚,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喜极而泣了。虽然以后的人生我必须隐姓埋名,我们也不能再住这里让周围人知道我还活着,不管怎么麻烦,办法总会有的。那么绝望的时刻我都走过来了,还会怕其他困难吗?我注视着在厨房洗碗的妻子的背影,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美,我也正值壮年,我们的人生还长着呢!我们会像那两朵不为人知的小黄花一样坚韧、幸福!

    生活还得继续,往后的人生对我来说绝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我的理想、事业还得继续。一回到家,我就想起了自己那些未完成的事情: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才写到一半我就被捕了,我还得继续完成它。我是一个作家,今后即使隐姓埋名,仍是一个作家。我是无罪的!我还要把我侥幸逃脱死刑后一路上的遭遇写进回忆录,待我百年之后公之于世,后人会给我公正的评价!至于我杜撰的舌退拆迁队的事……也写进去吧!写还是不写呢?写就写吧,这只是小节,给自己增添一点光环,并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反正没人知道。

    还有我的那部未完成的小说,到底要不要让钟表店老板徐某死亡?安排大学生曹某杀死他,这样好不好?嗯,以后我有的是时间,能继续想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幸福的。眼下,我什么都不愿想,脑海里只有温馨生活的画面。午后,我把躺椅搬到我们的小阳台上,喝着妻子端给我的咖啡,惬意地享受着屋外的阳光,想象着我们未来幸福的生活。

    这时,阳台下传来了说话声。我蓦地意识到自己要避免被他人看见,不应该出现在阳台。正当我往屋里挪步时,只听见楼下一个女人说:‘就是这幢房子吗?’

    另一个女人说:‘是的。哎,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被枪毙了后,她也服毒自杀了。大家发现她的时候,她是死在梳妆台前的。’

    ‘听说你们现在晚上还能听见这个女人在哭?’

    ‘是啊!毛骨悚然!不过昨晚哭声中又带了一点笑。’

    ‘那怪吓人的!’

    ‘走走走,别靠这房子太近!希望早点拆掉这房子。’

    我的腿一软,抽筋似的浑身颤抖,瘫倒在躺椅上,良久站不起来。妻子走了过来,我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她也一样泪光盈盈。绫轻轻地搂住我的脖子,贴住我的面颊。

    ‘亲爱的,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我把头贴在她的胸前,哭出了声。

    ‘亲爱的,不要伤心!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你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活得跟社会无关。现在,我们不是实现了吗?’

    ‘是的!’我紧紧握住绫的手,哭得更响更激烈,然而却是由衷幸福地说:‘以往的一切都是徒劳,都是无所谓的,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以后再也没有人打搅我们了,让我们开始新的人生吧!’

    待命运指定团圆的日期,

    久别后我们会重相聚首;

    期待着的人儿到我面前的时候,

    一切苦难、灾祸都会宣告毁灭,

    爱情从此长存不朽。

    (——《天方夜谭》吟诵诗)

    2017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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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暗黑集之三:《死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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