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桃溪客语》阳羡磁壶自明季始盛,上者至于金玉等价。百余年来,名辈既尽,时工所制,率粗俗不雅,或涂以丹黄,无一可入清玩者。
扶贫小组到扶泽村的时候,喇叭早在一小时前通过一根细细的电缆线将广播传到了村里每一户。是的,每一户。喇叭手上有一份全村名单,鳏夫也列位其上,鳏夫没钱装广播器,喇叭就自己掏了钱,给村里两个鳏夫和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装了广播器。所以,村里每一户都能听到喇叭的声音。
“家里有什么显摆的,都收收好。不要影响扶贫小组的正确判断。”喇叭如实念,稿子上是这样写的。稿子出自村长,作为全村最富裕的家庭,村长一向谨小慎微,至少喇叭是这样认为,所以他信村长的话。
喇叭念完通知后,很快关了广播,锁好门,返身跑回家。他要检查一下家里还有什么“显摆”的东西没有收好。
喇叭的父亲也是一个赌徒,曾经是。因为在喇叭出生后,爷爷砍掉了父亲右手一根手指,自此,父亲没再赌过,偶尔犯瘾,最多包一口袋花生去村口洋麻子的小摊上来两把纸牌。
看喇叭在家里翻箱倒柜检查,父亲用缺一根指头的右手从嘴里把旱烟袋拔出来,往鞋底磕两下,不满地说,“家里连耗子都翻不出来,折腾什么。”
父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太穷,喇叭也不会初中辍学去当村长的杂工,村长的杂工就意味着没有编制,所有村委不做的事都是喇叭做,顺带还帮村长家里打草做农活。所以喇叭才会知道村长家多有钱,那是透过表相深入到细密的生活中才能观察到。
听见父亲的话,喇叭停下手上的翻动,拾了一张矮凳坐到父亲身边。父子俩望着院子里遛弯的几只黄母鸡,看它们进进退退。
扶贫小组有四个人,三个来自乡镇府,一个是县里的实习科员,加上村长。五个人推开院门时,喇叭从母鸡身上把眼睛移开,才发现看得时间太久,看人出重影了。他使劲摔下头,起身迎去。父亲也站起来,侧身倚在门边。
“吃过了?”村长讲着官话,笑容可掬。
“吃了。”父亲答。
乡镇府的人走进屋子里四下随意的看起来,一个走进里间。喇叭没跟着,家里没有女人,连整洁都谈不上。
县里的实习科员,是个······年轻姑娘,她一进院子,喇叭就先看见她。没办法,喇叭到了娶老婆的年龄,却没有一个可发展的目标,以及也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发展目标。
此刻,姑娘蹲在鸡窝前。这,有点奇怪。她盯着鸡窝,喇叭在她身后盯着她。
“鸡架搭两层,为什么只有五只鸡?”她突然回头问道。
“····因为以前养的多。”喇叭有点想笑,这个姑娘很有意思。
“鸡呢?”
“吃···了。”
姑娘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起身,走进屋里,喇叭不由自主跟上去。
家里实在简陋,堂屋中间是一张四角饭桌,两条长凳。东西两则各有一间里屋,父亲睡东边,喇叭睡西边。两间里屋的陈设也差不多,除了东房多一个带玻璃镜的衣柜——那是父亲娶喇叭母亲的时候,请木工打的。玻璃用了村政府的车从县里拖回来,现下,又毛又花。
乡政府的人先已经看过材料,此刻来实地考察也是走过场。三个人转了一圈后,回到院子,村长发了烟,就一边抽一边等年轻的科员。
姑娘看得很细,看见喇叭床下有一只缺角的篮子,问他,“篮子为什么要放在床下呢?”
“里面是书,拿起来方便。”
“书?”姑娘好奇心起,把篮子拖出来,果然堆满了书。
“全是初中教材?”姑娘拣起几本,书很旧,书角卷着边,封面残破。
“也有别的。”喇叭脸红了,多亏房间暗。
“这是什么?”在篮子最下层,有一个蓝花布包好的布包。
这是什么?喇叭也懵了,他的书篮里什么时候多个布包。
“我能打开来看看吗?”姑娘礼貌地询问,喇叭只能点头。
布包裹的很紧,一层一层,角与角对叠。不知道为什么,喇叭对于包裹里的东西既充满了好奇,也有一种莫名的害怕。这是在最熟悉的环境中突然发现还有自己未知的秘密的一种被排异在外的奇怪感受。
布包没两层,姑娘三五下就拆开了,“哗——”
喇叭听到姑娘的惊叹,心里咯噔一声。
院子里的人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听到姑娘的惊叹声,都走进来看。
此时,在这间灰暗、潮湿、有着不明气味的乡下单身男孩的卧室里,姑娘捧着布包如同捧着一个破土而出的宝贝,她与宝贝融为一体,在这间漆黑的土屋中熠熠闪光。
“这是什么?”第一个进来的乡政府的人问。
“一套茶壶?”第二个进来的乡政府的人答。
“这是什么?”村长也看到了,他却在问喇叭父亲。他问的话不准确,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怎么没藏好?”,喇叭听懂了,他更加害怕。
父亲不吱声,旱烟从嘴上抽出来,与断了指的右手一同垂在膝边。确实为难,这种场合,乡下老汉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
“喔····”村长走上前,故作轻松,“一个茶壶嘛,包这么严实,还以为是啥,哈哈。”
“我看看。”第三个进来的乡政府的人从姑娘手上拿过茶壶,他在进政府前做过一段时期博物馆鉴定员。
屋里光线太暗,他小心捧着茶壶走出去,大家尾随着,喇叭走在最后一个,他快速地在脑中搜索,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么精美的一个茶壶?
不怪喇叭害怕。这套茶壶如果放在乡政府的官员家里,哪怕是放在村长家,也都勉强衬得上。就像被泥沙裹着的珍珠,它与河蚌在一起很和谐,如果在泥坑里面和泥鳅在一起,就显出了隐含的故事性。
而这个故事,喇叭一无所知。这个一无所知,陪伴他睡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他瞅瞅父亲,父亲脑袋耷拉着,一副准备迎接批斗认错的样子。
“看这个花纹,这种器型····我感觉像是清道光或咸丰年间的阳羡磁壶,阳羡就是现在的宜兴。”干事仔细措词,“不过,还得拿到市里博物馆再鉴定,才能确认。”
一听说是文物,乡镇府的人不淡定了。领头的看看村长,又看看喇叭父亲。
“说说看,这是哪来的?”
父亲停了一会,闷声说,“就是家里的。”
“你知道吗?”村长看向喇叭。喇叭又听出来了,村长这是在质问,为什么不把宝贝上交给他。
他摇摇头,是真不知道。
“东西我们带走了。你家叫什么?”官员问身侧的人。
村长抢着答,“赵梗里,名单上第十个。”
“你不能拿走。”父亲突然走上前,冷不丁从干事手中夺过茶壶。青柚色扁肚茶壶在父亲干枯的手中发出幽暗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干什么老赵!”村长生气了,想把壶再夺过来,父亲猛地后退一步,大声说,“这是喇叭娘留下的。”
“那也要上交!”村长根本不在意父亲说什么,冲过去,握住壶,与父亲对峙。
领头干事冷哼一声,“你们村的情况看来水份很多啊。”听闻此言,村长更急了,手上力量加重,父亲毕竟老了,被带了一个趔趄。壶被夺走。
“赵丁!”父亲吼出村长的名字,因为愤怒,他脸色变得像猪肝,额头青筋爆出。村长不由后退一步,将壶交到离他最近的姑娘手中。
“爸!”喇叭反应过来,想拉住正步步逼近村长的父亲,却被父亲一个甩手,呛了一个跟头。
“赵丁,这个壶,是我家的,你不能拿走!”父亲瞪着村长。
“你个穷鬼!你不想要扶贫款了!你儿子呐,广播员也不要干了!”村长不甘示弱,尤其在乡政府干事面前,不能丢了村长的威风。
“不要!回家养鸡!”
“爸···”喇叭再次冲过来,试图拉住父亲。此时,他不关心那个壶是什么朝代的,也不关心这是不是他母亲的遗物,他只想尽快免去这场纷争。同时,想到广播员的工作,他也不想失去。
“这是你妈的东西!”父亲扭过头来,混浊的眼中竟蒙起一层雾,这让喇叭心头一凛。
“还是先留下来吧。”姑娘说话了,她选择站在老乡这边。毕竟还年轻,干事拿眼角瞅她,“没说要强占他的东西,只是既然是文物,送去鉴定一下而已。”
“爸,爸,人家不拿,只是鉴定。”喇叭赶快重复官员的话。
“不行!”父亲毫无商量余地。
父亲的态度激怒了干事们,领头的走到姑娘面前,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壶交给他。他拿着壶转身便走,随行的人也快步跟上去。眼见一行人跨出院子,父亲追上去,顺手在门后抄起一把铁锹。
母鸡们吓坏了,一边叫着,四下乱窜。喇叭拉不住父亲,不知道从来老实巴交的父亲也有痞子样的蛮劲。
父亲几步就抄到乡政府干事们的前面,铁锹举起来,对着领头的,一字一句,“把茶壶留下。”
这番吵闹已经惊动了周围邻居,人渐渐围上来,干事的脸挂不住,转头对身侧的人耳语两句。那人掏出手机,拨了乡里派出所的电话。
“老赵——”村长语气软下来,上前一步,握住铁锹头,“有话好好说,这是干啥。”
父亲巍然不动。
“爸——”喇叭从一侧抓住铁锹柄,眼神乞求地看着父亲。他很清楚,父亲已将自己逼到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
“老乡——”姑娘站在另一侧握住铁锹柄,她此刻非常后悔,不该好奇询问篮里的东西,更不该翻出布包裹。明明是来扶贫的,却成为凌霸的一方。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干事的脸色也越来越沉。隐隐地,有人听见村口传来警笛声。
“老赵,快松手吧。”
“老赵···想想你儿子啊。”
警笛声越来越近,干事们明显地松下气来,领头的干事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准备越过父亲而去。
“留——下——来!”父亲吼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村长、喇叭和姑娘的手中拔出铁锹。
在众人的惊呼中,铁锹划一个弧度落下来,贴着干事的脸,不偏不倚打在他手中的壶上,“啪!”——青柚色扁肚茶壶碎了。
干事的脸由黑转白,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他的手还保持着捧壶的样子,右手握着残断的壶柄,脚下一地碎片。
当啷!父亲的铁锹丢在地上,他抽出腰里别的蓝花布,蹲下身摊开,将干事脚下的碎片,一把一把轻轻捧进布里。
警车停在村民面前,下来两个警察。
领头干事惊魂未定,另一个干事指指父亲,说他试图伤人。警察提着手铐向父亲走去,而父亲浑然不觉,他将最后一捧碎片安置在花布上,又趴的更低,寻找土块里的碎片残隙。
“爸!”喇叭挡在父亲身前,急急向警察解释,“没有伤人,没有伤人,只是把壶打碎了。”
一名警察推开喇叭,另一名警察从地上拉起父亲。两人挟着父亲走向警车,经过喇叭身边时,父亲将手中重新包扎好的蓝花包交给喇叭。
父亲看着喇叭,温情的一笑,“这是你妈留给你的。”
【尾声】
父亲因为妨碍政府工作,被处以看守所拘留十天的处罚。
喇叭托姑娘将茶壶碎片送去市里博物馆鉴定,一周后,姑娘来电话告诉他,这只是一个仿清的赝品。
第十天,喇叭去乡里派出所接父亲。父亲瘦了,精神还好。
回村里的车上,喇叭忍不住问父亲,家里怎么会有这个壶。
父亲举起右手,四个手指中空着一块,被阳光毫无障碍的穿过。“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要切断我一根手指?”
“不让你再赌。”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父亲垂下右手,放在自己膝上,“我打算卖了你妈陪嫁过来的茶壶,你妈差点带着你投湖。”
“我妈为什么这么生气?”
“村里抄地主家,斗人,你妈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下这个壶。”
“没听你提过····”喇叭语塞。
“有啥好提的····那都是你外公家的血债。”父亲幽幽说道。
汽车在村口停下,喇叭提着父亲的小包走在前面,父亲垂头跟在后面。经过大榕树的时候,扎在树枝间的广播器正在播通知。
父亲停住脚听了一会。突然问,“怎么不是你播了?”
喇叭已经走出去一段,听到父亲的问话,他的腰不由佝偻下去,“换人了。”他低声说,脚步逃开广播器。
回家后,父亲抽了一袋旱烟,喇叭拾了一张矮凳坐在父亲身边。父子俩望着院子里遛弯的几只黄母鸡,看它们进进退退。
“爸。”喇叭喊了声。
“唔。”父亲应了。
“壶是赝品。”
“啥?”父亲没听懂。
“壶是假的····”喇叭轻声说。
父亲定定地看着喇叭,喇叭看着跑来跑去的母鸡们。
“扶贫最终名单已经下来了,请报到名的村员到村委会报到·····”屋檐下的广播器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声音。
父亲想了想,起身提着矮凳走到屋角。站上去,一只脚踮着,右手努力向上够,够到了广播器的插座。父亲用四个指头拽住插座,用力一拔,院子安静了。
喇叭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母鸡,突然广播声没了,他抬头望去,撞到父亲的眼神。父亲笑了笑,额上的汗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来。喇叭突然发现,少了一只手指的父亲,右手伸直了,像一个胜利的V字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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