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住北吉塔嘴的那一刻,她的脸上有一种深夜的美,两个眼睛像是划过星空的银河,弥漫地盯着我,涣散在我的脑子里,不断美化着我凶狠又不可理解的双手。
我近乎杀了她。
雨停了以后,我没有再去找她。自从她说了那句别怕,我反而觉得自己渺小得令人耻辱,或者说化缩成了那种被沸水烫开的蚂蚁团,圆滚滚又卷曲。她对我的包裹性像一张永远吃不完的饼,紧紧地贴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满足着我基于生存所需要的基本渴求。
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北吉塔仿佛习惯了,或者没有想太多。她依旧在美甲店里工作着,干着涂指甲和涂指甲之外的事,我没有再指指点点,也没有再奢求去完成什么。有几次我没忍住又要去找她,她说她随时有空,就是她这种对我完全开放和优越化的态度让我变得很难受,随即我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北吉塔主动联系我的时候应该是一周后了,我在出租屋里收拾着行李,窗外临海水面上漂浮的垃圾比之前少了一些,映着夕阳的余晖懒散地游着泳。
“你有一周没来找我了,这事你知道吗?”她略带责备的语气让我有些突兀。
“大概是这样吧。”我把衣服装进行李箱,用脸颊和肩膀夹住手机。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怕我会怪你?就是上次在车里……”
“没有。”我很快地回答,我不想提起我的粗鲁和不可理解,“没伤到你就好。”
“你根本没有枪,我才不怕呢。”
我笑了一声,继续收拾着东西。
“你在干什么呢?”她似乎听出了我的动静。
“我最近要出去一趟。”
“是真要去看企鹅了?还带不带我了?”
“不是,我想回家一趟。”
她沉默了一会,说:“还回来吗?”
“傻瓜。”我说。
“哈哈,也好,谁让你分手了,回家好得快,快回去吧。”
“嗯。”
“回来带我去看企鹅,哈哈。”
北吉塔的笑声从手机里传过来,然后在房间里到处都是,直到挂了电话,变成嘟嘟声,一切才变得真实又寂静起来。
我要去看看我妈。
老家的镇子更小,深藏在大山里,没有海也没有垃圾,干净地让人心疼。硕乐公寓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锈的,上面一层巧克力化掉似得铁屑,院子里的大榕树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枝叶,编着卷几乎垂在地上。围坐在树旁的老人也几乎长着同样的面孔,一副被时间雕刻成树皮的模样,透着生命的残暮。
还好我的母亲还并不在其中,她在清扫院子里的垃圾,也不能说是垃圾,那就是一些叶子,虫子,天然的灰尘和污垢。她没看到我,微胖的身子挪起来竟也显得灵活,她把扫帚放到树旁,伸手推了一下其中一个老人的轮椅,弯腰捡起压在轮下的纸片。
她看到了门口的我,显得很是疑惑,然后走过来又带着过分的喜悦。我是有多久没回家了,我不记得了。母亲住在养老院的宿舍,独居,七八平,但是应有尽有,每天负责收拾一下卫生,不用照顾老人们的起居,那些有更年轻的妇女来做。看她的状态,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一直在迸发着。她在宿舍门外生了炉子,又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了一塑料袋的冻肉,她说她要弄点好吃的,儿子回来了。
很显然,儿子回来了这件事起初确实是件好事。
我们在养老院的院子里吃了一锅肉,没有一点嚼劲,煮的很烂,口味还是符合着我那死去的父亲。母亲问了很多我的生活,像所有母亲一样,期待着什么。我也回答了像所有儿子应该回答的一样,无所谓地满足着她的期待。
她提议我要不趁着天还没黑透可以先回家,就是很久没有收拾了,我拒绝了。
“我明天就走,公司还有很多活。”我撒着谎,“我想跟你睡,妈。”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也许是我的话打破了我们之间很久不见的隔阂,时空的隔阂。
母亲仿佛卸下了包袱,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多,抱怨了我的舅舅,指责了养老院的老院长,并且一直在拿我那死去的父亲说事,好像他并没有死于癌症,而是一直在家里做一些让她并不顺心的鸡毛蒜皮,并且承受着漫天梨花带雨的唠叨。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这么想。
她睡在床头,我睡在床尾。
母亲不舍得睡,她说起了我的小时候,好像谈到小时候,会让她浑身充满无穷大的力量。
“那时候带你去外地坐火车,我们被出站员为难,明明进站的时候不需要给你买票,出站就要我们票,几个人上来,你知道我们没钱买多余的票,你吓的哭,你哭的越厉害,我越和他们吵...我不怕他们。”
“你其实蛮不争气的,为什么要去临海,不过我也管不了,哎,那么远的地方,你就不怕你妈死的时候你都赶不回来吗。”
“你身体硬朗着呢。”我说。
“是,硬朗着。”她说完就开始哭。
她的情绪化是我可以料到的,她的力量很大然后就会想要控制一切,再然后又为自己实际上的无能为力而无能为力。
到最后她和我大吵一架,她说我最好再也不要来看她,让她烂死在这里,她会到地狱去跟我爸说她生了个这么个不孝顺的儿子。一定是地狱,她坚信所有的人都会下地狱,哪怕是养老院里完全无公害的木讷老人,整日发呆地看着榕树的叶子扎到地里,回落般逆生长。
她可能是吼累了,床头那边只剩下乏力的喘气。稍不留神,月亮藏了起来,院子里响起了阵阵蛐蛐声。
我觉得该轮到我说点什么了,我很想告诉她,我最近看到一把枪,是胡柔柔塞给我的,实实在在的在手包里,哪怕那不是真的,但是我看的到,这本身就很奇怪了不是吗。胡柔柔我妈应该不知道她是谁,现在也不重要了。我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保持着另一段畸形的感情,我甚至差点杀了她,我怕她,依她,远离她又恋她,这是什么,不计后果的爱情还是没有羁绊的自由替代品。
我都没说。
“妈,你见过企鹅吗?”我盯着被月光重新洒白的天花板,“有的企鹅会出走,它们离开群体,一直走向冰川融化的尽头...”
我微微抬起头,看到母亲已经睡着了,我没再说下去。
仔细听。
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母亲的呼吸声很大,也很缓慢,仿佛可以卡住时间,放缓了本应急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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