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拭以目

道拭以目

1.

杂在一大堆陌生人中间，在大厅等分配房间，等得不算长，也不算短，长短恰好够消解掉新鲜感，让五官松懈，眼神涣散，视线交织不超过两秒，足已准确无误地交换彼此的信息：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我是来放松，来当白痴，当蠢物。你最好把我当做一张桌、一条凳，或者一堵墙，总之不是人就好。

2.

年少时，在家门口的小山岗上发怔：哪一日，能走到遥远地平线上，在那棵发亮的树身旁呆上一会就好。

那一定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若果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会想些什么？会干些什么？

长大后，无目的地漫游，世界变得好空荡。空荡得过了份，风儿呼呼地吹，听得见一副空皮囊和骨架相撞咚咚发出声响，很吓人，吓得赶紧缩回到人堆里去。

3.

赶时髦，行行且去看舞台剧。身边的小子智商停顿在十岁前，谁是好人？谁是歹人？眼睛冒出无数的问号，射向我。导演不是天父，天父让光不仅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而在黑漆漆的舞台上，什么没有照亮，什么被仔细照亮，应该怎么样照亮，都经过了处心积虑的安排，观众如傻子，目光被这一时半会的光吸引，对周遭的黑暗视而不见。须臾谢幕，黑暗消融，然而光亮也没有了。

所有人都起身，放下眼帘，目光低垂，形同哀悼。

4.

既是出来游猎，就当猎奇、猎怪、猎生、猎艳……

而不是两眼一抹黑，黑天黑地从头睡到尾。

坐在我前头的，抱歉，我起初以为是一对父女，后来才得知，是一对情侣。

他们随身带一巨大提包，一路看着它迅速发酵、膨胀，后又见添购了一个带轮子的帆布袋。男子大包小包，兜兜转转一身的汗，一上车就瞌睡，欢快的美眉不时伸手戳他：看，一棵树，开花呢！看，一头牛，是水牛……看，一屁孩，光屁孩。

男子大概睁不开眼，没有搭理，倒引来一旁的帅哥热情搭腔，如是，叽叽喳喳，嘈嘈切切，满车春光，无限旖旎。

下车去吃饭，美眉身边的男子突然跟我细言细语：“我和她年初扯的证，只是没办酒。”我一时错愕，等回过神来，赶紧“唔唔”两声掉转头去，怕藏不住的笑谑从嘴角冒出泡泡，吓住他。

5.

在“赵小姐的店”，幽幽的灯光下，有装扮精致的女孩，伏在案头，一笔一划地写字。哦，是在给某人写明信片。

真像画儿一样。

我站在一旁，忍不住想拍下来。

美丽和哀愁，空灵与沉重，当然需要人为刻意雕饰。

嘲笑她们？不。无论如何，无论写什么，写给谁，此时此地，经由这样的举动，已让自己与这个世间有牵连。

这是一件美妙的事，值得再三尝试。

6.

睡在下铺，车子轻晃，一如母亲的摇篮，些微的眩晕，引着人无限地下坠、下坠。

黑暗中，我的上铺，一男子在窃窃私语，宛转低回，让人睡意顿消。

一时听不出在电话的另一头，会是谁。

会是他的妻？

这个时候，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反而反常。打不对时间，以为出了事故。可以想见那边半夜铃响，他的妻蓬头垢面，跌跌撞撞从卧室一路杀到客厅，一路乒乒乓乓。

什么？没事？

看月亮？

月亮亮得晃眼，让人睡不着……

不招骂才怪。

会是他牙牙学语的小芭比？一张嘴，就是一口奶声奶气的“爹哋”，真叫人心甘情愿的为她一辈子做牛做马。嗯，打住！爹哋此时会去打扰心肝宝贝的香觉觉？

呵，我是马修，今晚我只听不说。

7.

幽闭的电梯一路攀升，攀升至顶楼，走出来，豁然开朗。

无限风光在险峰。

换言之，就是在高楼？在高处？

在这透明玻璃匣子里，人人如猫女、猫先生，走着猫步，无声无息。脚底下，屏幕外，风雨初歇，海湾波光粼粼，一城灯火，背衬蓝色天际，亮亮晶晶。

斯是盛世，人间天上，分辨不出。

猫族们继续优雅猫步，收腹、平息、挺胸，被蛊惑般，围着匣子痴迷地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

一个孩子被孤立出来，呆坐一隅，表情痛苦，再也忍耐不下，暴躁地大声吼叫：妈！下去啦——我要尿尿！

在离地二百多米的高空，不能尿尿有什么鸟用。

8.

她是“牧羊犬”，带着三个孩子，浩浩荡荡地挤上这趟列车。

长达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忙着做一件事：让孩子们归队，拢在一块。

五岁的男童简直是恶魔，骑在小姐姐身上，用被子捂她：我闷死你、闷死你……

姐姐艰难挣扎，求救，牧羊犬看见，却伸不出援手，她忙着取杯子、取食物、取衣服，箱子不停地拿出、打开、合上、打开。

“宝贝，宝贝，把嘴巴拿过来。”

”宝贝，手，快点拿过来！“

”宝贝，你的脚，杯子，拿过来——“

她统统说“拿”过来。

没人理会她。

我再也忍不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来，把小恶魔的嘴巴、鼻子、脚和手连同身子一并“拿”下，递给她。

孩子终于安静，她搂着孩子们：来，我们来看"熊出没（mei )"——

大一点的女孩子绯红了脸，小声嘟囔：是熊出没（mo)。

车子寂寂，没有下文。

9.

旅途将届。

混在一堆背包族里，星月赶海。

月儿像柠檬，海子像星子。

带了风帽，披了斗篷，如果不是垮垮响的小背包，让人一下现了原形。猛然看见，会以为是一女巫。

这是舒婷做过诗的海滩哦，当下一想，心的一角便柔软了。

静听潮声起伏，潮声把一切都给屏蔽了。原来黑有不同层次的黑，汨汨流淌的黑，晶晶发亮的黑，严严实实的黑，端端正正的黑。这时，可以打一通电话了，打给离开多年的父亲。黑夜抹杀掉时光，中间没有隔着个十年二十年，可以温柔地对天上的他说：现在几点？我就回家。

10.

大白日没出去，歪在房间里看肥皂剧。

十三岁的青涩小子迷上《爱情公寓》，一集不落地看下来，即使在旅途中也是。

头一晚在“甜心凯特”消磨时间，入口即化的绵绵冰让人起了贪恋之心，这时胃开始报复。

辗转反侧，很不舒服。

一旁的小子没肝没肺，沉浸在剧情中，笑得正欢。

把我视同空气。

这种母子相处的行为惯性和基调，只有当人从常规生活中跳脱出来，才会察觉到。

漫游为此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相对静止的场景。

彼此磨合需要花费一辈子的时间。

道拭以目